江子:你是我的神‖鲁奖作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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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南昌,供职于江西省作家协会。著有《青花帝国》《去林芝看桃花》《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回乡记》等。获《北京文学》《作品》刊物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三届江西文学艺术奖等奖项。《青花帝国》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回乡记》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你是我的神
▇ 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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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家的爹好,我家的爹不好。别人家的爹,像我伯父,凭着懂得电的知识,掌管了村上的灌溉和机米,来钱哗哗的,我堂哥带到初中学校的菜,经常是红烧肉和煎鱼,油汪汪的,不像我,只能带咸萝卜,偶尔有几片薄薄的腊肉。想向堂哥讨点吃,他不给,还回来告诉家里,害得我被骂得狗血喷头。或者像洪远太公,做个牛中介,只挣几个小钱,可他会疼自家的崽,会经常买几个烧饼,送到小学给他的崽吃。他的崽春根,是我同桌,每次烧饼的香味,都馋得我流口水。不过他比我后来的堂哥大方,会掐指甲盖大一小块,给我解个馋。我的爹,自我读书以来,从来没有到学校送过我,哪怕是一根油条,或者天气冷的时候的一件夹衫。不仅如此,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想要一个铁文具盒,翻开盖来印了乘法口诀的那种,我追着他的屁股,讨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压根就没有搭理我。从那次起,除了学费,我就再也不向他讨要任何东西。
我家的爹不好,肯定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想法。我姐姐只读了半年书,爹就让她失了学,帮着家里干活,说是女伢子要嫁人,读再多的书也是枉然。这使得我姐一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到现在买个手机,连短信也不晓得发。我妹妹倒是会发短信,但是错字连篇,原因是她只读到三年级,爹也让她失了学,理由与我姐姐同出一辙。那时我读师范,学期中途回家,正是读书时候,看到妹妹在灶上洗碗,问她,她难过地说爹不让读,我感到无比愤怒。可是我也正读书,是个耗钱的货,没钱供妹妹上学。到最后,为了还他做房子的借款,他想要弟弟也失学,做他的篾匠徒弟,这样既省了学费,又解决了弟弟的口粮。当时我刚毕业,二话没说,把弟弟带在身边读书,负担他的一切费用,并且向爹保证,帮他还房子的欠款。这等于是,帮爹做了爹。
可最恨爹的,肯定不是我们兄弟姐妹,是我们的娘。娘自打嫁到我们家,整天基本上是骂骂咧咧,骂的内容,无非是自己瞎了眼,前世做了孽,撞到了现世宝。好像她是鲜花一朵,插在了牛粪上。娘个子矮小,外八脚,五官凶蛮,脾气暴躁,可遇起事来,也是五心无主的货。她骂起爹来,倒是见本事,就像顺着竹筒倒豆,痛快得很。每次她开骂,爹从来就一言不发,好像是认下了她所骂的,又好像是好男不和女斗,或许是充耳不闻的意思。究竟是哪一种,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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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爹不好,并不是说他有多残暴专横,动不动抡巴掌动拳头。我从小到大,他几乎就没打过我。也不是他有多自私,只顾自己快活,不顾家人死活,像刘家的瓠子叔,是个酒鬼,把家里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全换成了酒。爹心善,慈悲,他的不好,是没有挣钱的本事,并且还老让别人骑马在脖子上拉屎,搞得全家,都因为他没有了面子。
爹长得不差,一米七五的个头,五官还算端正,眉目也称得上清俊,单眼皮,阔嘴,一口细密的牙齿,乡下相面人说,齿多主大福,嘴宽吃四方,依爹的面相,爹应该是有福的人。爹还有一副好笑相,笑起来,一张脸就像孩童一般,天真无邪,良善憨厚。可不知为何,爹就是让人觉得,似乎是少了些精气神,缺了些做男人的气势,没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敢作敢当的能量,仿佛一块上好的衣料子,可就是找不出提得起来的纲,挈得起来的领。
我大伯爱喝酒,每年的糯米酒,要酿十几个坛子。一碟花生米,两碗米酒,就会误以为自己变成了神仙。我的五叔叔好色,没事的时候,爱调戏个把妇女,与丈夫不在家的妇女搭几句腔,过过嘴瘾。我堂叔卫国,爱在冬天吃个狗肉,打个牙祭,还有那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表叔老舅,远亲近邻,那些泥巴地里打滚的乡下男子,谁没个嗜好,没个可以让人记住的脾性?可我家的爹,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赌博,更不闹绯闻,真正是六根清净,一尘不染,乡下少有的一等好人。他的欲望,减少到极其低下的程度,那是因为,他几乎没有为欲望承担成本的能力。抽烟费钱,喝酒费粮食,勾搭妇女,那是可能出人命的。就是到别人家的地里媷一把稻草,扒一个番薯,他都会有相当沉重的心理负担。记得有一年,我八九岁时,村里的酒鬼刘瓠子来怂恿爹夜里去偷邻村山上的树做柴火(这在村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了壮胆,从不喝酒的爹甚至喝了半碗米酒,可当他不慎被指认出来,其实无人对他施罚,与他同去的刘瓠子,照样饮食男女,喝酒吃肉,而我的爹,整天满面羞愧,惶惶不可终日,让人以为他是犯了天条。这样的男人,当然是没本事的男人。拿我娘的话说,就是一辈子拉不出一泡硬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狗肉上不得席面,稀泥巴糊不上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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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五叔叔一辈子强悍,仗着力气大,动不动就拳头示人,反而没人敢惹他。爹胆小怕事,反频遭厄运。这世界柿子是专挑软的捏,所谓命运,肯定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爹的爷爷是地主,他当然就是地主的子孙。而我的太爷爷被定为地主,多少年之后,多少让我啼笑皆非。我的太爷爷因为在故乡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手里有几个碎银子,偏喜欢充大,想赢得一个乐善好施的好名声,这个借钱,那个赊米,他一概应允,自己家喝稀粥也要充个大户。五十年代划成分,掌权的都是太爷爷的债户。他们悄悄把太爷爷定为“地主”, 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赖掉欠太爷爷的钱粮。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我的老老实巴交的爹,因为这个吃了亏。
那一日由乡里乡亲扮演的造反派头目及随从可能有点无聊,突然想到要召见我爹。我爹诚惶诚恐,来到村里的大礼堂司令部,俯首贴耳,垂手恭立。造反派给他下了一个命令,要他立即找到在双村公社做木匠的三叔,并当天赶回。三叔做木匠的双村公社,离故乡几十里远,三叔具体驻在哪个村,还尚未可知,可是一下子找得到的?即使找着了,时候已是下午,来回百多里路程,就是《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戴宗,当天哪里赶得回来?爹当时还只有二十六七岁,可能尚未认识到江湖凶险,乡亲何恶,就小声争辩,说可否宽容半日。乡亲扮演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还真入了戏,立即把爹捆了起来,悬在梁上,用细细的原本用来赶牛的篾片鞭挞爹的身体,听着爹的叫唤,他们感觉自己,恍如戏台上的杀敌勇士,领兵大将,原本无聊的下午,顿时如血绚烂。
我可怜的爹在黄昏获得了自由,因为戏收场了。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形同刑堂的大礼堂司令部。天上的星星已开始闪烁,而爹感到满天繁星正如箭镞,向他飞来。他来到了井边。他如果跳下去,就可以洗尽身上的血迹。我想同时可以消失的,还有受鞭挞的疼痛和莫名的屈辱。
如果不是祖母掌着灯在夜里找他的人唤他的名,爹就真有可能成了井底的水鬼。如果爹真的想不开跳了井,我们家的历史就要改写。娘会成寡妇,已经出生的姐姐,就成了孤儿。而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出生于1971年,是爹28岁时的种。而爹受鞭笞是六十年代末的事。——这使我经常怀疑:我来到这个世上,是一种必然还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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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秋天,我的走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爹,做了县看守所的犯人。
我的家族与另一个家族世代不和,每隔三两年,就会因为一些芝麻小事,引起冲突,比如双方涉事人员之间的恶毒对骂,甚至是操家伙械斗。1990年,两家又发生了冲突,对方的两兄弟,因为什么事与我蛮狠的五叔叔发生了争吵,他们乘我五叔叔不备,一起包抄偷袭了五叔叔,用棍棒揍得不轻。我五叔叔一世英名,首次战败。回到家后,无比悲愤的他,纠集了我的整个家族的成年男丁,在夜里用棍的用棍,持刀的持刀,杀向了仅隔条巷子的仇家。两个家族的几十号人,把巷子弄得鸡飞狗跳。两边都有人受了伤。
在这样的家族械斗中,我的胆小怕事的爹,是一根稻草也不敢捏在手里的,顶多是远远跟着,在外围凑个人数,连吆喝也是不会有的。可当警察同志开始介入,找人一个个问话的时候,爹以为自己无辜,想到有一丘田没有放水,扛着锄头去了田里。当家族里的人把爹从地里带到警察同志面前,严肃的警察同志已经耗尽了全部的耐心。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可能还有请求警察宽宥的意思,爹不合时宜地露出了他显得无辜的、孩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容。警察同志以为自己受到了轻慢,一怒之下解开了腰间的手铐,把想哭都来不及的爹铐住双手塞进了警车。警车在乡村的路上笛声大作,号若奔丧。路两旁的庄稼都战战兢兢地伏下了身子。
28天之后,爹从县城看守所归来。我远远地看到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他的脸变得苍白,可能是在看守所晒不到太阳的缘故。他的发型,原本是三七分,变成了具有明显牢狱特征的平头。他走在故乡黄昏的巷子里,步子更加虚弱无助。他走到了家门口,扑进了年逾六十的祖母的怀抱。
这个受尽了委屈的老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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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有个外号叫老二蠢子,意思是爹排行第二,且是个愚蠢的东西。也有人称爹为“二师傅”,说的是爹不仅排行老二,还是个师傅。爹是个篾匠,带过一些徒弟,自然是师傅了。但这个二师傅,并没有尊称的意思,完全是戏谑的揶揄的称谓。在我的故乡——江西吉水赣江以西地区,“二”其实就是傻的意思。爹还有个外号,叫做锡耳朵,是拜我娘所赐。
1978年夏天,正是农忙双抢时候。当时还是大集体,没有单干,生产队分工给爹和娘,要他们一个上午把一丘田的稻子割完。爹的手脚慢,有些迟钝,拖了娘的后腿。眼看着别人家都快割完回家躲凉,他们的稻子,还有大半。娘嫁给爹十年,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她内心的怨气,已经到了快要爆炸的程度,何况暑天炎热,心情更是火躁。在田地里,娘对爹骂骂咧咧,语言粗鄙毒辣,爹的沉默,让娘起了杀性。她冲动之下,拿了镰刀,用力一拉,爹的左耳朵,就生生的耷拉了下来,只一点皮连着。
血顿时濡湿了爹的前胸。爹带着那只已经暂时离岗的耳朵回到了家里。他因为害怕和悲愤一路恓惶的骂声产生了广告效果,那只离位的耳朵成了故乡那个枯燥无味的夏天一件绝妙的展品。
医生不错的医术让爹的耳朵复了位。可他因此赢得了一个“锡耳朵”的外号,锡耳朵,顾名思义,是说他的耳朵像锡一样容易融化,没根性。娘谋杀亲夫的丑闻发生之后,村里人似乎并没有怎么责备娘,而是把舆论压力全给了爹。人们经常在生产队派工时候,在一起议论爹的耳朵。他们说,连自己的老婆都罩不住的人,简直就根本没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长着锡一样的耳朵的人,是一个头上戴勺(方言,意为蒙受羞辱)的人。人们说到锡耳朵这一指代名词,总是露出鄙夷的表情,或者发出怪异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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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就是这样的倒霉蛋,可怜虫,窝囊废。这样的人,喝冷水都会塞牙,走夜路不多也会碰到鬼,一根稻草也会让他摔跤,鸟随便在空中拉泡屎,都可能砸在他头上。
邻村算命的瞎子刘算了我爹的八字,说我爹命里夫妻易失和,一生劳劳碌碌的艰苦经营, 却依然两手空空,内藏不祥之兆,有意外灾厄或被连累损失之虞。倒是子孙多吉,晚运财禄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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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这样的爹,想想是件多么尴尬的事!看着他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捂着滴血的耳朵的样子,我恨不得顺着墙角偷偷溜走,或者找个地缝钻下去。爹偷了邻村的柴火,被人指认出来,他战战兢兢的样子,让我也跟着抬不起头来。瓠子叔怎就照样吆三喝四,放起屁来依然通天响?
因为做了爹的崽,我从小就饱尝了,这世间的炎凉,这人与人间的恶。没有人看得起我。我的叔叔们夸我的堂哥的长脖子长得好看,因为堂哥有个能挣钱的爹。我没有后台,他们贬损我同样长的脖子就跟鹅颈一样难看。我的祖母也没有喜欢过我,当我考上师范,她轻描淡写地对别人说:想不到他也考上啦。村里的大人捉弄我,会用脚趾夹我的小鸡鸡,差不多要拔了下来才肯罢手。他们还没来由地把我揪得青一块紫一块。他们还当我的面,称呼我是“锡耳朵的崽”,好像他们的儿子,都是铜墙铁壁生下来的怪胎。
不能像爹一样活着!这是我从小就有的念头。我可不能让我以后的孩子,受别人轻慢。我不能让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欺辱我。我从小就喜欢刀枪剑戟,幻想着像武侠一样仗剑出行,像孙悟空一样用金箍棒扫尽天下的妖魔鬼怪,包括那些欺负爹的人。看了电影《少林寺》,我经常在晚自习后,一个人偷偷练扫堂腿。
我还是个睚疵必报、以牙还牙的人。隔壁的高子禾根因为放水与爹在半夜发生了冲突,把爹揍得嘴啃泥,我偷偷在他家的墙上,写下“禾根狗操的”之类的字眼。和我同桌的孔三根对我喊“锡耳朵”,我拔出他胸前的圆珠笔,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太阳穴,差一点将他刺死。同班的刘德根也当我的面骂我“锡耳朵”,他个子大,我打不过他,就偷偷溜到他家的厨房窗户地下,捡起一块砖头砸烂了他家的饭锅。 我不喜欢我的故乡。我讨厌所有给我爹受过辱的人。我恨这个给我爹取外号叫“锡耳朵”的地方。我经常坐在赣江边,看来来往往的船只,渴望其中的一艘,会带我远离这个地方,浪迹天涯,从此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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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不能离开。我是带着使命的人。我不能不管我的爹。如果我不管爹,这个可怜的人的一生,会因彻底失败而绝望。上天让我做了爹的儿子,我想其实是给他劳碌奔波却两手空空的一生做补偿的。
我的姐妹们都懂得心疼自己的爹,知道爹的日子太苦。我敢保证,她们是我们全村最乖最勤劳的女孩。我姐姐出嫁那日,哭着跪在我的面前,说,老弟,要为爹争气。几年后,我的妹妹出嫁当天,也哭着跪在我面前,说,哥,爹这一生就靠你了。——是的,她们离开了家门,真的只有我,能够把这个可怜人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小时候我拼命读书,早熟的我早就知道,只有读书能够改变像爹一样的命运,改变作为农民的身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用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照亮我书中的前程。我考上了师范,毕业后成了拿公家薪水的小学老师,后来我做了机关的公务员。
从一参加工作开始,我就帮衬着爹。我用我可怜的薪水供我弟弟读书,偿还爹做的房子的债务,为爹购买稻田里的农药化肥,爹娘生病了买药挂点滴,农忙时买家里饭桌上的鱼和肉……我多么渴望我的薪水能像故乡水田里的蚂蝗一样,撕成几份最后都能完整地长出来。
为了多挣钱,我尝试着寻找不同的营生。每到暑期,我贩卖过小批量的煤炭,西瓜……我还开始了写作。我喜欢从报刊上找到征文比赛的启事,然后把自己的作品按地址投寄出去。我得过几次小奖,奖金几十到一百不等。有一次,我的一组诗歌得了一个一等奖,我赚了五百块钱的奖金——那几乎是我两个月的薪水。这些钱,我都用来补贴家用。
我帮衬着爹。在我当老师第二年的冬天,我买了布,让镇上手艺好的裁缝,给爹做了一件当时流行的中山装,有风纪扣,领子衬了白里子,胸前垫了布的那种。那是我送给爹的新年礼物。那也是不是这辈子爹收到的最为珍贵的礼品?
大年初一,爹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到处走动,样子不像是那个受人揶揄的可怜的农民,倒仿佛是貌似庄重的业已退休的乡政府干部。爹一高兴就笑了,五十岁的人了,笑起来依然像个傻孩子——爹难道忘了他受过的屈辱和厄运?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天真无邪一尘不染?
——爹终于收获了瞎子刘所说的所谓的财禄有余的晚运。
9
爹出生于1943年。爹至今依稀记得他小时候的一些事。他经常说起,在走日本那年,他两岁,他的爹用箩筐担着他向我们附近的叫九龙十八坑的山上跑。半路歇脚,爹偷偷爬出来,躲到一个土堆后面,等着祖父发现不见了爹,吓得死劲唤爹的名字,他才咯咯咯地笑着从土堆后面走出,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得意。
故事里的爹似乎并不遥远,而现在,那个恶作剧的孩子,已经是个满头白发、接近古稀之年的老人。
多少委屈,多少怨恨,多少内心的毒素,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消逝。多少心底的风暴皆已平息。娘也再不是当年的怨妇,谋杀亲夫的“凶手”,而是变得慈眉善目,与爹相濡以沫,相敬如宾。有一次,我分明看见,娘用手轻轻拈起爹头上的蜘蛛丝,鱼尾纹交织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慈悲。这一对苦命的冤家,分别由当年的公社社员、四个幼儿的父母,我们纷纷试着逃离的爹娘,变成了由十多个家人组成的家庭的最高建筑,成了全家福里孩子们蜂拥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
爹已经与故乡握手言和。村里人再也不会用当年具有侮辱性质的外号来称呼他,他似乎也已忘记,当年故乡对他的伤害。他本来就是一个全无心肝的人。我怀疑他从来就没有恨过。有一次他甚至兴致勃勃地说起,他被关的28天里,那些号子里的犯人都因他年纪大没有让他难堪。其中某天牢里的“大角色”怂恿他,要他与另一个年轻的疑犯比试身手。丝毫不懂武术的他,情急之下竟然用一个背摔把对方摔倒,赢得了他们囚室一片欢腾。——爹说起这事的时候,我感觉他有点得意,好像他的被关押并没有受辱,反倒是收获了荣光。直到他看到我渐渐黑下来的脸色,他才噤了声。
何况,现在的故乡,已经远不是当年的故乡了。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和打工潮的涌动,一千多口人居的村庄,已经只剩下不多的老人和孩子,只剩下不到两百来人居住。田地到处荒芜,垃圾遍地飞舞,礼仪删繁就简,伦理渐渐失范。这样的村庄,已经不再可能发生倾轧、欺凌的事件,不再有野蛮的生命力和生殖力。剩下来的人们相依为命,情同手足,在荒凉的大地上共同抵御黑暗和寒冷。
我的故乡正和我的爹娘一起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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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在故乡呆久了,就有出来走动的意思。比如会去我在东莞打工的弟弟那儿住上个把月,去我在县城陪儿女读书的姐姐和妹妹那里住上三五天。也会来省城我的家,呆上几天。
前两天他说他今天来。我在火车站等他。他乘坐的火车有了一刻钟的晚点,却使我对他的担心呈几何倍数地增长。来一趟省城,他要前一天从老家坐班车到县城,然后在今天早上搭上八点从故乡火车站开出的,唯一的那辆和他一样老的省际列车。两百公里的路程,他在路上要花上四个小时。他是个农民,当然没有同伴,也没有相识,四个小时的沉默是否会让他难受?口渴了,他是否会从车厢里来来去去的售货车上,买瓶水喝?他会怎么称呼火车上的售货员?我记得他曾经到我在县城的单位找我,小心翼翼地称呼我的同事“同志”……
列车抵达,我看到他。正是寒冬,他戴着鸭舌帽。他用扁担担着两个蛇皮袋。蛇皮袋有点沉,他的脚步有些重。他夸张地摆着两臂——他担着东西行走的样子,起落之间契合的完全是乡村的节奏,与火车站出口的氛围远不相称。这使他在人群中显得突兀。看到他的时候,我有片刻的幻觉:火车站出口涌动的人群仿佛流水,而他,仿佛溺水者,正在奋力划水泅渡。
他来到我的面前。我看到他的帽子有些脏,有一块拍不干净的污渍。他的耳朵被冻坏了,结了痂。他穿着一件看得过去的外套,是春节时我弟弟给他的礼物,但他敞开了拉链,露出了里面颜色花里胡哨的旧毛衣,样子有些滑稽。他的裤子依然是乡下裁缝的手艺。他还装模作样地穿着皮鞋。可皮鞋上全是泥巴。
他看到我,用方言大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根本不顾忌旁边旅客怪异的眼神。他来到我的面前。这个在故乡一言不发的人,此刻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人。他说蛇皮袋里装的是新鲜的萝卜,个大,味甜。他说萝卜下面是姜块,本县罗田乡的种,肉多。他说另一个袋子里是自己酿的酒。四叔家今年的酒没做好,酸了,可能是起坛子的时间早了,我们家的刚好。他还说本想把家里养的鸡也带一只来,不好带,就罢了,等过年回家再杀给我吃……
他紧紧地跟着我,生怕一不留神我会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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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他去看亚洲最大的喷泉,看原本横流的水变成冲天的水柱。我看到他脸上惊讶和开心的表情。我带他坐在英雄纪念塔下面晒太阳,为他讲解每座雕塑的意义。他似懂非懂,却点头称是。我请人把他的脏皮鞋擦干净,一路上,他都盯着自己的脚看。我带他到我的办公室,并挑了一本名叫《太阳从东方升起》的长篇小说他看。小说是故乡的一名曾姓作家所写,写的也是故乡二次革命战争时期的事,其中的方言土语水流村名,都为故乡人熟知。爹看起来颇有兴趣,可几天之后,我发现他的折页处依然在三十多页,我知道了,他根本不喜欢看书,而他装得兴致勃勃是因为他不想让我失望。我偶尔问起他是否知道“三个代表”?他说知道,就是毛主席,邓小平和江泽民。我听了肚子都笑痛了。
我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在医生面前他语无伦次地说起自己的病史(他先后患过钩端螺旋体病、慢性肾炎、颈椎病等等,有过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其荒腔走板几乎让人难以听懂。当他获得自己得了一种小病(直肠息肉)时他依然有如临大敌的紧张。他反复给我说到癌症这个词,甚至有想把他的一点可怜的钱的存折密码告诉我的意思。我哄着他,安慰着他,仿佛他不是我爹,而是一个比我晚辈分的孩子。小病的治疗过程极其简单,他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撤掉点滴瓶时他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有一次从生死关中侥幸通过。我的爹,他实在不是一个坚强的人。这个身高在一米七以上、活过六十多年的老男人,胆子就像针眼一样小。他害怕。
几天后我们离开了医院。爹走在前面。他走起路来的样子有失一个老年人的庄重,摆臂过于夸张,脚步显得恓惶,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过红绿灯的时候,他更是局促急迫,好像是生怕停在斑马线前的车辆会突然发动,将他撞倒。我在背后叫他他也充耳不闻。
我在后面叫着他。我要他慢一点。他的背塌下去了,我很不满,我要他挺起胸来!他挺起来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塌了下去。我干脆走过去牵着他的手。他像是又得到了提醒,把胸膛挺得像在参加军训。他的脸上,似乎有了短暂的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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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水温调到正好,打开浴霸,让他在里面洗澡,去去几天来在医院的晦气。他在卫生间里摆弄了很久,似乎依然没有能明白其中的原理。我叫着他,得到他的允许之后推开门,看到他只穿着短裤,在莲蓬头的开关面前踌躇。我帮他打开了开关,索性用手给他搓起了灰。我感到爹虽然年事已高依然还有胸肌,表面虚弱可肌肉感觉还有几分结实。——这可能是作为农民唯一的本钱。
然后我看到他身上的疤痕,在时光中见证过世界对他的伤害的疤痕。它们与正常的皮肤颜色不同,形状各异。它们中的哪些,是来自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他遭受的鞭笞?哪些是故乡他人对这个老实人的戕害?还有哪些,是在其他事故中遭遇的损伤?水颇热,可我的手指触到它们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时间深处的寒冷。
——这是我第一次,给爹洗澡。其实我很早就想给他洗次澡。这次终于逮住了机会。爹不好意思。爹左右躲闪。可能是我不小心挠到爹的痒处了,爹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使我们看起来不像是父子,而是两个正在做游戏的孩子。爹的笑声,依然是如此的天真无邪。这个老孩子呀!满卫生间里都是水雾,我看不清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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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回到了故乡。我的家顿时变得空空荡荡。爹离开后的我的家里,有了一丝平常没有的静谧和沁凉,一丝深山寺院才有的肃穆,一丝慈悲的爱意。
爹睡过的床铺还没有撤下。我躺下来,把身体埋进了其中。我用鼻子深深地闻着被褥里爹温存的气息。我有了片刻的眩晕。
爹是故乡的大曾家的老二,是人们眼里的傻子,娘年轻时眼里的窝囊废,是庄稼地里的慢性子,是天生的胆小鬼,是命运不济的倒霉蛋,是没有任何嗜好的一等好人,是每年农闲时分跨过赣江去水东讨生活的乡村篾匠,是算命人眼中的薄命人,是城里人眼中的小丑,是笨拙的乡下人……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爹,是我生命的缔造者。生命的道路幽深狭窄,是他领引着我来到这个世上。
他给予了我血型、相貌,先天的品性,姓氏和宗族,还客观塑造了我后天的人格。他用他的得失荣辱向命运给我预支了经验和警告。他提前赴了汤蹈了火,在自己命运的周围插上了标记,提醒我不准靠近。最后,他所有的遭遇都兑现为我命运中的坦途,他所有的孱弱都转化成了善行,做了给我的精神遗产。他是我最近的祖先,是上天派来守护我的、类似《庄子》中以不材显形的神灵。理所当然地,我成了他虔诚的信徒。而此刻,他睡过的被褥,自然就有了教堂的意味。
睡在爹睡过的床上,我仿佛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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