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香菱：纵然身为妾室，依然怀着一颗做诗人的心

十四年前高考的第一天上午，我坐在考场上答语文试卷，我看到了当年的作文题目。今年高考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十年，再一次见到自己当年的作文题：

根据材料写作，题目自拟

一只老鹰从鹫峰顶上俯冲下来，将一只小羊抓走了。

一只乌鸦看见了，非常羡慕，模仿老鹰的俯冲姿势拼命练习。

一天，乌鸦扑到一只山羊的背上，想抓住山羊往上飞，可是它的身子太轻，爪子被羊毛缠住，无论怎样拍打翅膀也飞不起来，结果被牧羊人抓走了。

牧羊人的孩子看见了，问这是一只什么鸟，牧羊人说：“这是一只忘记自己叫什么的鸟。”孩子摸着乌鸦的羽毛说：“它也很可爱啊！”

看着这道题目，忽然发现，《红楼梦》中的香菱非常符合题意。香菱是薛蟠从拐子手里买来的小妾，身为下贱，一生孤苦无依，却向往着风雅和诗意的生活。她虽然未能摆脱自己的悲惨命运，却因为苦学作诗而变得更加可爱起来。

出身名门望族，却沦为地位卑下的妾室

香菱原本叫甄英莲，是姑苏名士甄士隐的独生女儿。她小时候和家仆霍启一起去看花灯时被拐子拐走，养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到十三岁时被卖给了薛蟠。

薛蟠出身“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一薛家，虽系名门贵族出身，却毫无应有的教养，不学无术，是有名的“呆霸王”。他“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为了争夺香菱还把冯渊给打死了。

来到薛家后，薛姨妈被薛蟠百般缠磨一年，终于答应儿子摆酒请客，明堂正道地纳了香菱作妾。然而仅过半个月，薛蟠就看待香菱如同“马棚风一般了”。后来，薛蟠又娶了正妻夏金桂。夏金桂性格暴虐，容不下香菱，薛蟠又是个喜新厌旧的，不懂得珍惜香菱，经过妻子一番撺掇和玩弄心计，两人一起将香菱折磨致死。

纵观香菱的一生，命途多舛又悲苦。她从小到大被拐子打怕了，又忘了家乡父母，终生未能与父母团圆。虽然薛蟠品貌糟糕，但夏金桂嫁进薛家来之前，她还是过了几年比较安生的日子。

在这过程中，香菱在薛家始终属于妾室的身份。按照当时的礼法，妾属于半奴半主的身份，在家中的地位比下人高半个阶层，但“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依然无法摆脱奴婢的身份与地位。

纵然她也出身名门望族，长相不俗，有秦可卿的品格儿，但清楚她底细的贾雨村不说明真相，她在众人眼中依然属于薛蟠买来的丫头，类似于袭人、平儿等人。再加上她又是薛蟠身边的人，一度被贾宝玉感叹“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

所以，身处“贾王史薛”这样的上层贵族圈中，香菱是被定位成一个主君买来的小妾而存在的，尽管个人资质不凡，但身份卑微，命运凄惨，无法与林黛玉、薛宝钗、探春等这样出身高贵的大家小姐相比。

慕雅勤学苦作诗，向往风雅诗意人生

香菱被拐的时候只有四五岁，从小到大没有读书的条件。来到薛家后，她长期处于奴婢妾室的地位，依然不会有人刻意培养她读书写字。即便如此，她还是喜欢上了诗书，向往着吟诗作赋的风雅生活。

曹雪芹未明写香菱是如何接触并喜欢上诗书的，不过可以从她的人生轨迹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薛蟠固然粗俗不堪，但有个学问渊博的妹妹薛宝钗。或许是看到薛宝钗出口成章，或者平日里读书写字，香菱产生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也慢慢地喜欢上了诗书。

她不只是想想而已，更是付诸实践。在跟黛玉学诗前，她自己就已经读了些书，给她后来的学诗打了些基础。

薛宝钗搬到大观园里去，与贾宝玉、林黛玉、探春等人一起起诗社作诗填词。或者当这件事情传到大观园外面，或者薛宝钗回到家里与母亲等人说起这件事时，香菱或许就已经动心了，也想着像黛玉、宝钗等女孩子一样，在大观园中读书写诗，过着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

后来薛蟠到外面做买卖，香菱被薛宝钗叫到大观园中给自己作伴。她立马央求宝钗教自己作诗，没想到被宝钗给拒绝了，她仍不死心，又跑到潇湘馆请教林黛玉。林黛玉倒是挺大方，立即收下她这个徒弟。

香菱学诗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她先是从林黛玉这里拿了些参考书目回去，没日没夜地读起来。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

她读书的时候，还自觉地仔细品味诗中之意。林黛玉问她有没有领略些滋味，她说得头头是道，并且说到点子上。她又央求黛玉和探春给自己出道题目，黛玉就让她作出一首咏月的诗来。

她这首诗写了三次才过关。写诗的时候，她不是在池边的树下或者坐在山石上苦想诗题；就是茶饭不思、晚睡早起地净想着作诗的事情；等等。探春让她“闲闲罢”，她也会想到作诗上去，“‘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甚至在睡梦里也想着作诗，终于写出一篇七律来。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这首诗一经出炉，就得到众人的一致称赞，并把她吸收为大观园诗社的新成员。这年冬天，史湘云因叔叔外出做官，被贾母接到贾府来长住，她又纠缠着湘云教自己作诗。而在接下来的芦雪庵即景联诗的时候，她也是踊跃参与。

由此可见，香菱对作诗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她虽是奴婢小妾的身份地位，却满怀着一颗做诗翁的心。而且她这种想要做诗人的心，并不是贪图诗人身份的光环，而是由衷地热爱作诗，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黛玉、宝钗这样的才华，与诗书作伴，过着风雅又充满意趣的生活。

所以，香菱苦学作诗，喜欢作诗，并不是一种简简单单的爱好与消遣，准确地来说，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

未能改变身份命运，依然属于可爱之人

香菱请教薛宝钗作诗的时候，薛宝钗说她是得陇望蜀。在她的眼中，作诗是她和黛玉、探春这样的贵族小姐才能做的事情。香菱只是哥哥买来的小妾，能住到大观园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想着作诗就是痴心妄想了。

薛宝钗属于标准的封建淑女，时时处处维护封建礼教。她的话道出了封建社会对香菱社会地位的定位，她是薛蟠的妾室，就要守好自己的本分，伺候好自己的主君和主母，不需要奢望自己本不该拥有的东西。如果想着读书、写字、作诗等，属于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然而香菱却想着突破这个桎梏，并且还学会了作诗。但这并没有改变她的身份地位，使她成为林黛玉、薛宝钗这样的小姐。按照当时的礼法规矩，纵然她有再高的才华，依然是地位卑下的小妾，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夏金桂进门后，她谨小慎微地侍奉主母，却遭到对方的肆意打压和百般折磨，最终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由此可见，作诗这种风雅之事似乎与香菱卑微苦情的侍妾命运并无相称之处，也不会对她的生活有任何改变。但是需要明白的是，这并不意味着要否定她这种对诗意浪漫生活的追求。

因为她学诗时苦思冥想的过程，展示出她学习的刻苦，以及对作诗的热爱与执着追求；她作诗终有所成，揭示出她天资中的聪明灵秀；她在诗中诉说自己的幽怨寂寞，盼望团圆，表现出了她丰富又有内涵的精神世界；她在大观园中与姐妹玩耍又作诗，让她体会到生命之中的美好之处，使她在社会强加给自己的身份之外，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追求。

所以，香菱学诗虽然未改变自己的身份与命运，却给她悲苦的一生中增添了一抹亮色；展示出了她身处泥潭，却依然仰望星空的追求与向往；展示出了她身上超脱于身份地位乃至时代的光芒，用宝玉的话来说就是变得“不俗”起来。

这样的香菱是可爱的，也是曹雪芹极力歌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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