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志
【中国故事】
作者：夏鲁平（长春市作协副主席）
1
他按入手机键，怎样也按禁绝，反反复复地按，一直无法将手机号码准确输入。他有点急，像有什么事催促他赶忙打出这个电话。不知不觉脑门出汗了，他用尽浑身力气大吼一声，把本人吼醒了。转转脑壳，原本是个梦。
窗外天以前亮了，阳光打在厚重窗帘上，寝室影影绰绰，老叶伸手摸向床头柜上的水杯，摸到了，起家掀开杯盖，喝一口以前冷却的开水。养生专家说，上年事人，夜晚睡觉前晾一杯凉开水，起夜时喝上一口，避免血液黏稠。不管专家们说得对不合错误，老叶照旧照着做了，养成了习气。水喝到嘴里，以为很多了，抬手摸了摸额头，潮乎乎的，是在梦里急出的汗。
手机是儿子上个月给他买的，说有什么事便利接洽。老叶整天摆弄着，没接到一个正派电话，大局部时间，这手机都像睡着了，躺在什么场合一动不动，偶尔老叶会把它找出来，攥在手里，看视频，看伙伴圈。他伙伴圈里人不多，除了孙子、儿子，再就是刚添加的几个搞拍照的伙伴。那些伙伴很爱往伙伴圈里发消息，今天去病院打吊瓶了，有胶布贴在手背上为证；昨晚到饭店用饭了，以一桌子大鱼大肉、好酒为证，都是儿子或闺女请的。固然另有随意拍下的花卉树木。老叶看得饶有兴致，仿佛那些人整天晃动在他跟前。假如有人几天不发伙伴圈，他还容易把人家忘记，偶尔想起来，内心不免“咯噔”一下，怎样没消息了？会不会……他无论怎样不敢往下妙想天开了。
老叶从不往伙伴圈里发消息，是没什么可发，也不会发。不发不即是不喜顺眼，他整天像躲在暗地里的窥视者，若无其事张望人世百态，或不以为然或发射会心的含笑。
此时，他想不明白，早上为什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岂非手机出了什么弊端？他想晓得此时手机放到什么场合了，转头看向床头柜，没有，再伸手摸枕头底下，也没有。他停入手中的举措，徐徐地想，想起来了，昨晚手机放到客堂里充电了，过了一宿，忘得死死的。
插图：郭红松
2
赶忙下床，手机体现电已充溢。既然起床了，穿上衣裤，洗漱，准备早餐。煮一个鸡蛋，再熬一杯牛奶，冰箱里有半个面包。他早上用饭向来简便。没多大光阴，鸡蛋煮好了，牛奶也熬好了，他坐在餐桌前，拿起烫手的鸡蛋，在桌上磕裂，剥皮，特地等候牛奶冷却。今天鸡蛋皮不佳剥，揭一层蛋壳，带出一块蛋清，改动办法照旧不佳剥，等一枚鸡蛋皮全部剥完，蛋清外表已是坑坑洼洼，放在嘴里咬一口，还没等咀嚼，手机音乐声响了。
老叶第一个反响是儿子打来的电话。他嘴里含着连黄带清的一口鸡蛋，笨手笨脚起家，奔向客堂，抓起电话，寻觅到绿键，看准了，用细弱的食指按下去，放到耳朵上，放错了，这边耳朵听力不佳，他又把手机转移到另一边耳朵上，内里传来女人的声响，向他倾销什么产物。他不想听，也听不进入，手机从耳朵上拿下去，看准红键坚决按掉。回到餐桌，持续用餐。他光荣刚刚起家慢，没有手忙脚乱去接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不然一不警惕跌倒了，太不值得。有几多白叟，就由于摔了一跤，后果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
宁静地坐在餐桌前，消消停停用饭吧。这时牛奶温度恰好，他一边咀嚼鸡蛋，一边端起牛奶杯，刚喝上一小口，手机音乐声再次响起，响得他心剩余悸。还让不让人用饭，有完没完了？这回，他禁绝备去接谁人电话。不一会儿，手机中止了响声，他内心又犯起了嘀咕，会不会是儿子？要是儿子打来的电话，他可不克不及不接。
3
老叶刚退休时，给本人买了部单反相机。整天挎在脖子上，到离家不远的公园安步、照相，一天的日子也就急乎乎忙已往。
老叶喜好拍摄春天刚开的花，迎春、连翘、丁香，另有桃花、杏花、樱桃花。履历了单调的冬天，一旦穿越在鲜花丛中，嗅着幽幽花香，整一部兼顾心都随着伸展愉快。
他喜好从镜头里察看花瓣渺小的纹路以及花瓣围绕的花蕊。连翘花他就是这么熟悉的。每年春天，这种花总是早早开放，老叶不休以为它是迎春花，这天，他从镜头里发觉连翘花跟迎春花照旧有区别的，固然颜色均为嫩黄，但迎春花花瓣平展，有五六片，呈圆形；而连翘花花瓣卷曲，仅有四片，呈长形。老叶从前伤风没少吃“银翘解毒丸”，那边面一味中药“连翘”就是此连翘的花果，真是长见地了。
老叶把这些作品拿到图片社冲洗、扩大，镶上相框，挂在墙上，或送给亲朋好友。为此，他结识了不少搞拍照的伙伴，他们身穿红马甲，手握长枪短炮，行走在公园的角角落落，一旦看到水塘边上的蒲公英、怪石缝里的小榆树，就把镜头伸已往，快门“咔咔”乱响。
这些年，老叶徐徐离开了谁人小团队。缘故是他没有手机。有那么多次，他原本在家用座机跟人家约好了集适时间、地点，路上堵车晚到十几分钟，大伙等不及，一个个都走没影儿了。另有一次，老叶跟一群人钻进一片茂密的林子，不知不觉与大伙走散了，好几个小时后大伙才找到他。这时有人埋怨：“你咋没有手机呢？买一部手性能花几个钱！”
这些人何处晓得，基本不是钱的事，老叶压根就不想用手机。自从社会上显现了手机，老叶就从没用过这玩意儿。这是他的天性，也是他的戒律，没有手机，会少了很多骚扰，省下时间做很多本人想做的事。儿子手机换了一部又一部，从砖头那么大到风雅袖珍，从直板到折叠，从平凡到智能，这个牌子谁人牌子，老叶就是不必手机。谁要想找他，一定有办法找到；他要想接洽他人，家里的座机就够了。从前老叶腰间佩带过传呼机，那是事先最潮水的通讯东西，传呼机一响，赶忙找个电话亭，把电话打已往。打晚了，还要蒙受对方埋怨。当时安稳电话满大街都是，外表上仿佛便利，但是把人折腾得够呛，老叶厥后排挤手机约莫是当时留下的心思暗影，他不想给本人找贫苦。幸而传呼机从人们生存中徐徐散失了。
家里的座机也早就不必了。儿子这次给他新买的手机，老叶没有回绝，也无法回绝，他这个年岁有太多的事让人安心不下，他不克不及没有手机。有了这手机，他不克不及让它整天总闲着，一一局部寂寥、没有伙伴圈可看的时分，他会走出家门，钻到公园树林，用手机搜出从前熟习的《小白杨》《祝酒歌》《牡丹之歌》，随着屏幕上的歌词一同唱。那是一一局部的演唱会，他就是本人的听众。他以草地为舞台，树木为帷幕，唱得如痴如醉，树叶都随着“簌簌”哆嗦，那嘶哑孤寂的嗓音穿透枝条，飘向很远很远的场合。唱累了，也唱够了，拿动手机，又开头对着花花卉草照相。
这些年，老叶挎单反相机，把脖子挎出了弊端。不仅是他，一同搞拍照的那群人，脖子或多或少都显现成绩，毕竟年事大了，挎不动那极重的家伙，很多人改成了手机照相，后果固然比不上单反，但自娱自乐照旧可以的，老叶用手机相反拍得如痴如醉。
手机音乐声又一次响起的时分，他坚持把早饭吃完，用纸巾擦擦嘴，才去客堂抓起沉默下去的手机，看向一串生疏号码。又是一个骚扰电话。
4
老叶没用手机那会儿，看不惯孙子使用手机。孙子上小学五年级，学校离老叶家很近，这些年，老叶天天接送孙子放学上学，跟孙子不休相处不错，孙子有什么要求，他尽力满意，有些宠爱了。老叶最为懊恼的是，自从孙子有了手机，对这玩意儿留恋得不可，走路时看，用饭时看，睡觉前也要看。看得老叶真实无法忍受，时不时提示孙子放入手机，到户外活动活动。孙子似听非听的，头都不抬一下，老叶上前一把抢走孙子的手机，有些果断了，可不果断怎样能行？有一次，老叶刚把手机抢走，孙子伸脱手说：“给我。”
老叶强压住火儿，搞起了以身作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分，早到外表打篮球、踢足球去了，哪像你整天窝在家里。”
孙子酡颜脖子粗地说：“快给我。”
老叶说：“你看我，向来不必手机，也活得好好的，这东西太糜费时间，太斲丧生命了。”
老叶还在口若悬河，孙子又一把夺回手机，速率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老叶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手机这么让人着迷吗？他不了解，真是不了解。
从这今后，孙子天天放学都不愿到老叶家里，隔三岔五乘公交车回本人家，老叶不得不跑已往接回孙子。孙子一块跟他无话，还在笃志摆弄手机。老叶刚想教导，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劝诫本人不克不及气愤。
有多次，他真实没有忍住，照旧冲孙子气愤了。气愤的时分，老叶想，真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留恋的东西。老叶年轻时留恋电视，从好坏到美丽、从显像管到液晶，他什么电视都看过。天天吃过晚饭，他倒在沙发上，嘴里咬上一根牙签，这个频道谁人频道看得没完没了，连闹哄哄的倾销也不放过。到了儿子这代人，电视可看可不看了，他主要是看电脑。而孙子呢，直接用起了手机，假定手机没在跟前，就丢了魂儿似的。不仅是孙子，如今儿子也如此了。
5
又想起早上谁人奇异的梦。他手指按下拨号键时那种急切，像一个不解之谜缠绕在心头。为什么会是如此呢？老叶忽然想明白了，他拿这手机太当回事，总是思念着，夜晚能不做梦吗？
老叶晓得，儿子买来这手机，不完善是让他学会接打电话、看微信伙伴圈、跑到树林里唱歌，更渴望他像年轻人一样学会下单买菜、买米、买面，不乐意做饭的时分叫外卖，省时省心又省力。
星期天儿子过去了，教他怎样使用那些软件，不管怎样教，老叶就是学不会。究其缘故，一是他对这些不感兴致，二是他胆子太小，恐怕不警惕按错哪个键，把手机里的钱弄丢了。
不管感不感兴致，这些东西总该要学的。从儿子那儿学不会，就从孙子那儿学，借机还能改良他与孙子之间坚持已久的告急干系。这天夜晚，老叶推开孙子避风港似的寝室门，带着一副客气勤学的态度前来讨教，还没等张嘴呢，孙子一脸警惕。
老叶问：“你干啥呢？”
孙子说：“写作业。”
老叶老弊端又犯了，他问：“写作业手里怎样还攥动手机？”
孙子说：“我对答案，不会的题从手机上查。”写作业也用手机，老叶不懂如今这孩子了，真是不懂！
见老叶递上了手机，孙子问：“你想买啥？”
老叶急遽回复：“买菜。”
“什么菜？”
“明白菜。”
“别的要不要？”
“就想买一棵明白菜。”老叶心口不一了。
孙子噼里啪啦按起手机，手指机动，举措敏捷，看得他眼花纷乱，还没等看明白怎样回事，孙子把手机递给老叶说：“明天中午在家等着吧。”
想不到这么快完毕了与孙子的交换，老叶心有不甘，没话找话：“完事了？”
孙子说：“完事了。”
“一棵明白菜？”
“一棵明白菜。”
孙子跟他语言干净利索，多余的话一句没有。老叶寂静退去孙子寝室，内心塞满了懊丧，想着孙子真是跟他疏远了，有了隔膜，都是手机惹的祸。
6
第二天孙子上学去了，到了中午，送菜的没过去，儿子先过去了，像有什么急事，满脑门汗水。
老叶内心兴奋，嘴上埋怨：“你打个电话就行，何必跑过去，嫌不嫌累呀！”
儿子说：“打了好多次电话，你都不接，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赶忙过去看看。”
老叶显得有些无辜，他说：“可我不休没听得手机响。”
说着，老叶开头摸向本人衣兜，想摸得手机，没有。浑身上下全摸了个遍，照旧没有。转身奔向常罢休机的场合，察看一番，仍没有。手机怎样会没了？老叶抓耳挠腮站在原地，徐徐地想，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来手机毕竟放到哪儿，他脑门也开头冒汗了。
儿子倒是不慌不忙，掏出本人手机，“咔咔咔”按了号码，等一会儿，起家，从屁股底下的沙发垫底下摸出他的手机。约莫昨晚孙子买菜时不警惕把手机弄成了振动，老叶这耳朵，咋能闻声呢！
儿子把手机调出了音乐声，又摆弄了几下，让他喊“小爱小爱”。
原本这手机的名字叫“小爱”。
老叶就喊：“小爱小爱！”
手机传来甘美的声响：“哎，我在这呐！”
老叶一惊：“这玩意儿会语言？”
这天中午，老叶翻来覆去摆弄起手机，每隔一会儿，不由得喊一声：“小爱小爱！”“小爱你用饭了吗？”“小爱今天外表天气怎样样？”一切回复都让人忍俊不由。约莫问的次数多了，惹人家心烦，“小爱”不再应对，他一连呼唤：“小爱小爱。”内里凡夫被叫醒了，冷不丁传出一声：“哎！”
老叶正要语言，一个生疏号码打过来，是送明白菜的。对方说无法进入小区，问他能不克不及出来策应一下。老叶想都没想，满口允许：“行行，我立刻下楼。”
穿上外套，带上钥匙，临出门时，他内心思念着万万别忘了带上手机。手机着实揣入了衣兜，他安心了，兴致勃勃下楼提取明白菜。
到了单位门口，推门的光阴，碰到一位老邻人，约莫他脸上的愁容吸引了对方，那人刚要打招呼，老叶争先语言了。老叶脑壳里转悠着一会儿留不留儿子吃晚饭的事，顺嘴说了一句：“吃了吗？”没等老邻人回复，他兜里的手机回复了：“哎，你是在猜疑我的干饭属性吗？用饭这种事我最积极了。”
他基本没召唤“小爱”，它怎样显现了，接话了？老叶急遽伸手插进衣兜，探索着按了按，将它安慰住。
老邻人笑了，看来他履历过这种事。
老叶不佳意思地掏脱手机：“这玩意儿，我儿子买的，用不习气。”
手机又接话了，说：“哎呀，没听懂，换个办法再说一遍好吗？”
老叶沉下脸，故作气愤地问：“你想干什么！”
谁人甘美声响回复：“刚刚忽然追念起和你的相遇，自此我的内心永久是草长莺飞的春天。”
7
手机潜伏的功效一次又一次改造了老叶的认知，他对它必需重新对待，重新审视了。老叶捧着一棵明白菜走回家门，跟儿子说了这手机瞎捣乱的事。儿子“嘿嘿”笑了，接过他的手机，重新调试。约莫要把“小爱”调试没了？老叶内心“咯噔”一下，赶忙制止，心说我还没跟“小爱”说够话，没摸透它的性情呢！
手机还回到他手里，老叶说：“谁还不犯点错误，何况一个手机，我察看两天再说。”
从这天开头，老叶生存里有了新的兴致，不管有什么事，他习气拿起手机召唤：“小爱小爱！”
眼下，春天的气味一天浓似一天，蒲公英、荠荠菜已冒出嫩芽，远远看去，灰蒙蒙的大地展现出一层绿意，老叶脖子上不再挎相机了，他用手机拍下这些植物，制形成视频，渴望孙子经过视频了解大天然，眷注一下这些他整天听而不闻的植物。他青年时下过乡，在大野地摸爬滚打，对这些婆婆丁、灰菜、马齿菜、野芹菜，另有黄蒿、柳蒿故意感。
老叶还拍他家四周的树木，什么杨树、柳树、榆树、松树、柞树。如今他不再满意于用手机接打电话，看伙伴圈，随着屏幕唱歌。制造视频成了他主要职责，他为此废寝忘食的，留恋水平一点也不亚于孙子了。老叶给本人的视频号起了个名字，叫“植物志”。为了孙子，真是拼了。
这天，他戴着老花镜，沉溺此中，猛地想起忘去学校接孙子了，仓促遽出门。此时，他感受眼球干涩，脖颈僵硬，真是累了。他忽然察觉，制造视频对他来说是个苦差事，只管有“小爱”协助，但他老眼昏花，笨手笨脚，利用起来十分费力儿。再完成一个视频，他就歇歇了，手机也该歇歇，他无论怎样不克不及摆弄这玩意，说什么也不克不及再摆弄，下定决计不摆弄了。老叶带着这种慨叹，走到一楼，竟与孙子撞了个正着。孙子本人归来回头了，没等他张嘴，孙子惊呼道：“爷爷，你好潮哇？”
老叶问：“你说什么？”
孙子说：“你好新潮哇！”
说着，孙子扑到老叶怀里，差点把老叶手机扑掉在地上。显然是孙子看到了他的视频。老叶揣摩着跟他说点什么，就在这时，手机音乐声响了。老叶看准了绿键，用细弱的食指按下去，放到耳朵上，这边耳朵听力不佳，放错了，他又把手机转移到另一边耳朵上，这回听清晰了，儿子在电话里喊：“爹啊，这手机内存照旧小了，我再给您买一部新的。”
老叶真是哭笑不得，他对儿子说些什么好呢！
《光芒日报》（ 2023年05月19日14版）
泉源： 光芒网-《光芒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