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上长树要怎样清除掉(京夫《八里情仇》三、四)

在骤起的狗吠声中,荷花听出几声斑鸠叫。

荷花正在灶上刷碗,几声斑鸠叫立即使她心慌意乱起来。莫非是他?她撂下锅碗瓢盆,围裙也未及解下,脚步失调地跑出草房屋。

星月当空,四山朦胧,溪水在涧下欢歌,晚风里吹送着桂树花香。黑狐从场院边跑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又对着后沟狂吠,似在诅咒什么。

“黑子!”她叫住了黑狐,黑狐蹭着她的裤脚,似在报告着什么。

“是野物吗? ”娘在床上问。

“不是的,”她说。是野物也得去看看,别是他来了,叫他愣等着。

“咕咕等--咕咕等--”又是斑鸠叫,叫声里透着凄切。 往日在学校,林生召唤她时,总是一个暗示动作,把中指和食指伸成一个“V”字,说那是“胜利”的缩写,她便知道在老地方见面。到了那地方,总不见林生,却能听见几声斑鸠叫,寻声望去,林生会从树后走出来,或是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从背后蒙了她的双眼。林生说,斑鸠叫声很有意思,“咕咕等,咕咕等”,也许是叫“别让人等,别让人等”,催促快点约会。那时林生总把斑鸠叫学得很蹩脚,今晚的叫声有点乱真,莫非林生的斑鸠叫有了长进,三年不见,反倒地道了?

“黑狐,咱们到后沟去看看!”她抚摸着黑狐瘦骨嶙峋的脊梁, 向下压了压,“别出声!”

是林生。林生从屋场不远处的一株桂花后显出身来,尽管月色朦胧,她还是认出他来了。他清痩的身子倚着桂树,却不迎上来, 显得很迟疑。

黑狐要攻击这个不速之客,却被荷花赶开了。

“是你吗?”她明知故问。

“是我。”林生怯生生地答,走离了桂树一步,又退到了树跟前。 桂树好像是他的依托,离开便有危险似的。

“这么说你收到信了? ”她走近他,呼吸很粗重地站在他面前。

“收到了,”他说,“几封信都收到了。”

“那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使用了质问的口气,她等他等得多焦心啊:“来前也不来封信!”

她听出林生的呼吸也很粗重,像从球场上下来,对她的抱怨一点也不回应。

“你坐下吧!”她指着树下的石头。

林生不坐,仍靠住树干站着。

“你怎么了?”她疑惑起来。林生怎么这么生分,这么规矩,像是位受管束的社教工作队员。

荷花主动握住了林生的双手,像逮两只斑鸠似地把林生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捂着。那手很粗糙,瑟瑟地抖。林生的全身也在瑟瑟地抖。秋八月天气,林生这是怎么啦?她借着月光打量起心爱的人来。林生的头发很长,很乱,上身穿件空荡荡的对襟褂,裤子的两个膝头都有深色的补钉,赤脚穿一双龙须草鞋。这哪里是上学时虽单薄但却衣衫整洁精精神神的林生?三年里,林生成了这样,让她心疼。林生不说话让她有点来气。好久都不来看人家,盼来了,又这样死相,一句话也不说,冷冰冰的,把她心头的热劲也赶跑了。荷花觉得异常委屈,要向这位负心的人倾吐。

“我当你叫狼叼了,我当你叫豹子衔了,我当你叫……”她一连嗔怪了他十几句,都是最最可恨的字眼,最后她哭了,也像林生一样抖着,“你甭来才好哩,你来干啥?等我死了,埋了,坟上长草了,长树了你再来! ”她捶打着林生。林生身子虽单薄,但很坚实,有弹性,有力量,那是强有力的青春的生命,似乎向外喷射着令人迷醉的男子汉气息,比三年前那个单薄得竹竿似的林生壮实多了。她捶打着,把林生拽离桂花树,拥入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搂抱着,狂吻起来。她已经没有了中学生的羞怯,没有了顾忌,何况这是个任人放纵的无人的山林,只有他们俩,无言的黑狐是不会多嘴的。

林生躲避着她。她又捶打他。林生顺从了。她却大哭起来,把满腔的委屈哭出来,放情地哭出来。

林生轻轻推开了她。

“荷花,”他说,“你听我说!”

“我当你哑巴了呢!”

“真哑巴了才好哩I ”林生说,“哑巴了就不用我开这个口了。”

“你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荷花疑惑地看着他。

“荷花,你自己打主意吧!我没福娶你,咱们今世没缘分,等来世吧!”林生憋了好久说。

荷花惊呆了,张大嘴巴发愣。

“林生,你咋了?”她摇着他的肩膀,“为什么说这种话?为什么?”

“我家补划成了地主成份,我们家完了,我也完了!我们全家被赶到一间废弃的饲养室里,爹病了,娘的老毛病犯了,两个妹妹也不能念书了……”林生的声音哽咽着,滚烫的泪水滴在她手上。

原来是这样。这一时期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林生爹当干部时间长,得罪的人多,这一切应当在预料之中。西沟河搞社教试点时, 她是亲眼看见的,大队原班人差不多全换掉了,原支书也成了新富农,贫协主席成了漏划地主,一家人被扫地出门。她能想象到林生爹和林生一家的处境,林生怎么这么命苦呢?

“因为这你就忍心不要我了?”她委屈地看着林生,“我也是苦人儿,我跟你过苦日了还不行?吃糠咽菜我不嫌。”

“可你们家靠什么生活?你能离开这个家?我能丢下那个家? 天下又不是咱俩人,咱们两人担着两个家啊! ”

月亮钻进了一团云影,黑夜更加浓了,山野的轮廓模糊起来,上下山的路也融入了黑暗。

“咱们怎么办呢? ”荷花问。

“你还是找个好点的家,寻个靠得住的男人吧!先把你们家拉扯出来,别为了我毁了这个家。”

“那你呢?”

“我是男人,我咋都能行!”

“你不成家了?”

“我不了。”他说。

“不,林生,我等着,咱们都熬一段日子吧,等到日子好起来,咱们再结婚。”

“不要等,荷花,这只能害了你!”

他们抱着哭,直到那轮差不多圆了的月亮又钻入了另一团更大的云影里。

黑狐又在近旁诅咒似地狂吠起来,下面的山路上有了脚步声。 林生推开她,像窃贼一样隐到林子里走了,带着她的一颗心走了。

她一下子靠住桂树坐下去。她心里空落落的,好孤独,好害怕。 “林生,不,我不能没有你,我一辈子都等你!”她在心里说。

山路上走来的是支书。支书大黑天去哪儿了?

“噢,是荷花?”支书在路上驻足朝这儿问。

“是我,大伯,你这么晚到哪儿去来?”

“我到八里去了。”支书说,“去开现场会,你在这儿干啥子?”

“我寻小猪崽子。”荷花随口说。

“有野虫了吗?”

“白天出来,黑来没回窝。”

“你怎不叫呢?猪崽肯和人藏猫儿,要叫!”

“我叫--罗罗罗--”荷花叫起来,叫得很凄凉。

支书顺着“之”字形山路步步高走上去,脚下的石子被踹得沙啦啦响,背影终于在一株大树后消失。

荷花又靠住桂树坐了许久。她要林生,谁也不要,现在不能,就 等,十年八载也等。她决定再给林生写封信,表白自己的爱恋和信念,非他不嫁,海枯石烂,矢志不移。等露水濡湿了她的衣服,浸得她手儿冰凉,她才脚步沉重地回到草房屋。

荷花又在松明灯下给林生写了一封倍。

信发出去后,她准备长时间等待。林生如不来信,她就待娘病 好一些,打上门去,先与林生做了夫妻,再等待。林生怕苦了她。林生的拒婚,说明他爱得深沉和执著。可是林生,你这样做就不怕伤害我吗?就不怕我更苦吗?

这次可没让她多等,五天后,林生回信了。

信里,没有过去信中的爱恋,没有说他看过的新书及书中的故 事、读书的感受与见解,信只有冷冰冰的一页文字:

荷花:我不能娶你,除了家庭和命运,还因为我已不是过去的我,我也觉得你也不是过去的你。我从你身上看不到三年前的单纯,我身上也唤不回昔日的热情。那时咱们的热情只是少不更事的单纯和孩提的幼稚,并不是情爱。情爱走向婚姻,不光是感情,还有更复杂的成因。别再向前走了,那是一条死胡同。理智地说,我已不再爱你。我希望你能理解!祝你幸福!

同学 林生

看罢信,她差点背过气去,像是枪弹击中了胸膛,她的脸色好一阵儿苍白,眸子空洞地呆望着黑漆漆的草房屋顶。这便是结果

吗?两年热恋,三年等待,结果原来是这样!这不是真的,不,这不是真的!林生不是这种人,他绝不会背叛过去,他说过,永远爱我。 可这是一封林生的来信啊,她怎么办?她绝望得差点要呐喊,要冲向夜幕低垂的山野。

荷花痛苦地回忆起在八里中学的那些难忘的日子。那次,一场校际的篮球赛后,为校队屡建功勋的球队中锋却在开水灶前晕倒 了。荷花当时正去打开水。她先是惊呼了一声,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烧开水的大娘封炉回家了,同学和老师都离校度“五一”假去了,学校只留下校篮球队参加训练和校宣传队排练节目。中锋林生是校队唯一住校男生,她也是宣传队唯一住校女生。她把林生背回男生宿舍,他醒来了。她重新为他打来了开水,这才看清,他床头摆放着的一袋灰色的糠炒面。原来他是打开水冲炒面吃。她心酸了, 那样大运动量训练和比赛,那样大热天,在球场上如游龙一样腾挪的中锋,原动力便是那发苦发涩发着焦味的糠炒面。她尝了一口, 涩得实在难以下咽,便出了校门,用爹给她买尼龙丝袜的两块钱, 买了五个黑市蒸馍,用手帕包了,送到林生宿舍里。

林生和着眼泪吃下了那五个馍。

荷花爹在八里邮电所跑乡邮,每月有四十斤粮食,爹每天跑一百里邮路也是大消耗量,可每晚总给她剩一个馒头。她每天都急不 可耐地等下晚自习的钟声,为着早点回到那间八平方米的乡邮员 宿舍,吞下那二两重的白面馒头。学生灶上,一天两顿糊糊,她也熬不住啊。她为有在乡邮员位置上的爹而自豪和无比幸福。自那天发现林生晕倒以后,她忍着饥饿,把那一个馒头省下来了,偷偷放在书包里,第二天趁下操时偷偷塞给林生,并匀出自己的一碗糊糊换林生的糠炒面吃,与林生同甘共苦。她说炒面像沙糖一样好吃, 说得林生泪流两行。

“你爹当支书,为啥家里吃的这样恓惶?”一次她问林生。林生 说,他们队是县上树的先进典型,去年遭了灾,还要超额完成公购粮任务,全队过罢春节,差不多都断顿了。爹是支书,把反销粮让给了一户军属,他们度春荒靠的是一窖萝卜和蔓菁,娘已得了浮肿病,妹妹也出去讨要了,爹已哭过几场,说他对不起社员。

她更同情这位住在深山里比她高一年级的篮球中锋了。她从爹那里要了五十斤粮票,让林生在学生灶上搭了伙。“咬咬牙吧,再 一年你就初中毕业了,到时你还可以升高中,考大学。”

荷花万万没有想到,原以为有个当乡邮员的好爹,可以成为林生的坚强后盾的她,却遭到了命运的可怕打击。那一段日子,爹总是很晚才回邮电所,每次都带着吃的东西:有垫小蒜的黄发糕,有 农家也吃稀罕的荞麦面菜卷,有葱油烧饼、桔子等。这一切是从哪儿来呢?在这样饥馑的年月里,谁会给爹这么多东西,吃不了还带回来。莫非爹遇见了狐仙?传说狐仙与谁好上了,啥好东西也会弄给谁。爹莫非迷上了狐仙?她放胆地问爹,爹说是一位好心的婶子疼她,才让他带给她。后来她见到了那个婶子,一位好漂亮好漂亮的婶子啊,高高的个头,粉嫩的桃花脸,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疑心她是从画上下来的,是迷人的狐仙。那位婶子把她拉到怀里,说她像爹,眼睛鼻子还有嘴巴全像,问娘是什么样人。她觉得娘在这样的婶子面前一站丑死了,矮个头,胖身子,肿眼泡,麦色脸儿,天上地下一般差劲儿。可那是亲娘啊。她不愿听爹向那婶子描绘娘, 爹显然是有意贬损娘,她于是十分嫉妒那位光彩照人的婶子,拒绝享用爹带回来的东西。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便指责爹不该晚回来,不该太亲近那个漂亮得让人担心的不祥的婶子。那是国庆节,她的节目在八里的戏台上演出。演出结束后,她连脸上的油彩也未卸,便高高兴兴地跑回邮电所。她想也许爹看过她的演出了, 会夸她几句哩。爹的宿舍门锁着,爹没回来。她便开了门,走进去。 屋子里乱纷纷的,光丢下床上的被儿。

“荷花,”所长跟着进了屋,“你爸调走了,这间房子分给新来的叔叔,你明天把铺盖搬学校住宿吧!”

“爹怎不给我说?”她意识到爹出了事。

“他坐顺路车走了,让我给你交待,你明天走时把房门钥匙留下!”所长说完走了。

第二天,林生一早便来了。林生已经知道她爹出了事,他们抱着哭了。林生帮她把铺盖卷儿搬到女生宿舍。林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仍坚持上学,她舍不得离开她热爱的学校生活,舍不得离 开林生。她忘不了林生从家里拿来的千家馍,那是林生辍学的妹妹和浮肿的娘讨要来的呀!秋收了,林生家里有了吃的。林生每个礼拜回家总扛一根椽子下来,挣回一程五角钱的脚力,支付他俩的学习用度。林生曾把一个揭她短的男生教训得口鼻出血,受到了学校的警告处分。林生成了她的保护人,她的哥哥,她的亲哥哥。她未完成初中的学业,那是因为娘一次来八里,找到了那个漂亮的婶子家,两个人不知怎么较劲来,娘回家后病倒了。她是含着泪辍学回家的,是林生偷偷送的她。在快到家门口时,林生给她说,坚强起来吧,我会分担你的不幸的。他们在那一刻,私订了终身。林生为什么写出这封绝情信呢?这不是真的,他爱着她,正因为爱,才不忍连累她受苦,才忍痛写了这封信。

荷花又写去了一封信,信誓旦旦,非林生不嫁,除非她死了。

林生来信了,这封信彻底让她绝望了。他说就在她辍学不久,家里已为他订了婚,是一个亲戚的女儿。她是一位好姑娘,他无法 伤害这个女子,如同他不想伤害她一样。他让她以己推人、将心比心,想想他的处境吧。他说那次见面和前封信,他没勇气向她说,请她原谅他,忘记他这个不诚实的同学吧。

荷花绝望地走向悬崖之巅,走向深涧,甚至在屋后的枫树杈上挂上了绳套。她要结束这痛苦,没有被心爱的人背弃更痛苦的了, 她要为自己的一往情深去殉葬,她已经全身心地投入过了,她再不会爱别人,她为什么要痛苦地活着?但一次次都被娘痛苦的呻吟召唤回来,特别是当娘发现那个绳扣,哭着要先她而去,弟弟也跪着哭求她,她终没能下定决心,让痛苦的灵魂伴随着她活了下来。

过了年,家里便断了粮。

娘一咳嗽就是一整夜,肠子肚子都要咳出来。两个弟弟轮流守 着,晚上不敢熄灯,白天不敢离人。大弟弟十三岁,学也无法上;二弟八岁,压根就不指望上学。荷花听二婶说,百家馍能治病,便借给娘要“百家馍”,开始了讨饭生涯。

要百家馍不像讨饭,得站人家门口,叫一声老爹老叔大婶大娘,说我娘得痨病,我给娘出来讨百家馍,望行个方便。人家有馍, 给一个,便说,你娘吃了准好。她便说讨你的吉言,我替娘给你磕头了。磕过头,双手接过馍,只能掰半个,把那半个还人家,不然会把人家财气带走,主人不依。所要的馍馍不管多少,都得给人家还财, 然后重新开始。要够一百家,拿回家,一次把两个半拉馍合起来,谓之浑全馍,让娘吃下去,吃满二十五天,不能断档。断隔便断了气,会不灵的。

??那年春节,荷花他们那一带山里头年遭了灾,好多人家过年都不蒸馍。要百家馍,要到邻县的大山里去,得翻一座大山的。那地方的山民是厚道的,很可怜她,也乐于赐予。但那地方山大林深, 家家养狗,每条狗都剪了尾巴,凶得敢和山豹野猪较劲。还未要够百家馍,她已让狗咬伤三次。第三次,那只黄狗咬伤了右腿,血糊糊的,荷花害怕了。狗主家的老奶奶很和气,和了生荞面团子,掺着蜂蜜给她贴伤,留她住下养伤,差点把那条黄狗给宰了。老奶奶说,闺女,要不是黄狗从豹子口里夺回了猪崽子,我真要打死它。你受点难劫,会给你娘免点灾难,她肯定会好的。冲你这样孝顺,菩萨也会保佑你娘的。老奶奶还专门为她向菩萨上了一炉香,把剩的二升荞面也给了她。

荷花有了经验,每到一个村院,先在远处停一停,等狗咬声把人唤出来,她便甜甜地叫一声大娘大婶大哥大嫂奶奶爷爷,我怕狗,请你们断断狗。人家见她乖觉,也是乐意帮忙的。即使这样,仍 防不胜防,还是叫一条白狗咬了左手腕。本来她可以用带着的荞面团子贴,但当她取出那荞面时,舍不得了。那浅绿色的苦荞面很细腻,带回家去,可以给两个弟弟打几顿搅团的。她似乎看到了两个弟弟深陷的眼睛和菜青色的脸。她咬了咬牙,用一块破布包了伤, 又上路了,没几天,伤口感染了,胳膊肿得挽不起篮子,她仍咬牙忍着,直到打回脚时,又遇见那位好心的老奶奶,才用蜂蜜和陈醋治好了她的伤。老奶奶又给那二升荞面里添了二升玉米面,让她带回去救急。多好的奶奶啊!小时听爹说,她也有一位心慈面善的奶奶, 因为人长得好,在回娘家的路上被镇上的恶霸抢了去。爷爷带上土枪去找恶霸算帐,还没走到镇上,便被人打了黑枪。那时爹刚三岁, 是老舅家把他抚养大的。奶奶也因听到爷爷的死讯跳了汉江。新 社会没有那种事了。新社会什么都好,就是爹不争气,干那种没皮没脸的事,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

一个月的讨要生涯,讨得了两轮百家馍,她算是功业圆满了。 这一个月,两次出外讨要,也让十八岁的她进一步认识了社会和人 生。她成熟了,义务感更强烈了,她完全成了家庭的脊梁。那三间低矮的茅草屋,全靠她嫩弱的肩膀支撑。她支撑的不光是四口之家,还有一个病弱的生命。一想到这些,她既心酸,又有了强烈的责任感。

娘吃了两轮百家馍后,病情奇迹般地见轻了,咳嗽明显减少, 甚至可以下床到户外走动,面颊上有了不易察觉的红晕。荷花大喜 过望了,她又张罗让大弟弟上学的事。

谁知,就在大弟弟要到五里外的小学校上学的头天,娘的病情突然加重,咳得竟没了气儿,荷花吓得直哭。幸好,屋场上来了位游乡郎中,用一苗银针,才把娘救活。荷花把那郎中当作了起死回生的神医,哀求他给娘治病。那郎中说,要治病,他可以包下来。怎么包?必须拿出五百块钱来,先交一半,剩下的一半病好再交,病不好,还要退出原来一半的一半来。荷花听说过有个湖北来的医生在这一带山里包病治,已经治好几十个人的长年陈疴,但她从哪儿弄来这些钱呢?她怨爹,是爹把她逼到这种困境,但也不能眼看着娘受罪啊!

荷花给医生跪下了,她要医生行行好,先治病,她以后做牛做马也要还清债,决不亏待医生。医生作难了,叹了口气,给娘打了两针,开了三剂药。可用什么去取回药呢?医生爱莫能助,摇摇头走了。

医生走后,却来了位能降妖驱邪的柳老五。柳老五是邻县柳树庄人,高身板,老龙腰,留着剪过辫子的刷刷头,穿着不古不新的蓝长衫,右手提一把七星剑,左手提一尊铜赞铃,专事安神谢土,降妖驱邪。

柳老五到草房屋前讨水喝,站在场院,对屋内注视良久,对荷花说:“恕我冒昧了,你这屋阴气森森,定是阴鬼作祟,你家可有人病了?”

荷花本不信这一套,但娘病无钱医,也是有病乱投医,就说: “不瞒你老人家见问,我娘病久了,咳得死去活来的 。”

“你这姑娘,如若信我柳老五,就让我给禳治禳治,不信我,我 就赶路走呀! ”柳老五拿剑指指山上面支书家屋场,“你们支书捎书带信让我给他安土神,那的新屋不空。”柳老五说罢便要走。

荷花忙留住柳老五,说:“不知你要啥谢呈?”

“我看出你家也没甚,你不是有头克朗猪吗?就送我好了。都是岭连岭邻家,我不会难为你的。”

荷花家的那头喂了多半年才长了个半桩儿的猪,正在场院上拱土寻食吃,荷花怎舍得?但为救娘,也只好狠狠心了。

柳老五立即设起坛场,请起神来。到晚上,柳老五把他们姐弟 三人赶到屋外,在屋里点起松明火把,一手提铃,一手挥剑,砍一路剑,荡一道铃,喊出谁也听不出字母的吆喝,吓得两个弟弟在外面瑟瑟的筛糠。

柳老五在屋里折腾了一个时辰,然后点燃了一个烂扫把,拿了一只白碗,走出来。用扫把头,在他们姐弟头上分别绕燎三匝,放下火把,用白碗又绕三匝,大叫:“阴鬼还不受降! ”然后把碗放在火把里燃起来,等碗烧得滚烫,又拿起来,在手里轮翻转动,最后把碗钉在门楣上。说是把阴鬼钉死了,以后阴鬼再不敢作祟了。这还不算完,柳老五又剁了三个桃木橛子,分别从屋门向左走十步钉一个, 右走十步钉一个,后走十步钉一个,这样宅院三处都有降妖之物, 阴鬼不敢擅入了,至于前面是否给阴鬼留下路,柳老五说,鬼绝不敢走正门,何况还有五雷碗镇宅,恶神都不敢入内一步,鬼就更不敢了。荷花想,但愿如此,一门克朗猪是不足可惜的。

猪被柳老五吆走了。为了走山路,柳老五给猪套了两双小脚女 人的小鞋,山路上赶猪他是行家。娘经历了这一番折腾,特别是心疼那口猪,心气攻肺,咳嗽得更不堪了。荷花也因上当受骗叫苦不迭,便准备闯闯县城里关押爹的那个五号信箱,求求领导看在娘要死了的份上,把她那可恨的爹放出来,她实在无力支撑这个家了。

主意既定,二月二日她刚准备动身,支书却引着一个说话像吹口哨一样的没鼻子老汉进了门。

支书煞有介事地看看钉在门楣上的“五雷碗”说:“荷花,你怎 么也信这个,快把那取下来,咱是社教过的地方,叫公社那位干部看见了像话吗?”

荷花也觉得作为一个共青团员,请人降妖作邪搞封建迷信实在有失身份,但她不满意支书说话教训人的口气,就说:“柳老五不 是被你请去安土神吗?你不怕影响,我们还在乎?我娘在床上挺命儿,我顾不得这许多了。”

支书责备她说话没分寸,他才不叫柳老五,柳老五拉大旗行骗,你荷花就信。荷花自知理亏,好一阵儿抬不起头来。

支书缓和地说,以后把五雷碗取了就是了,这才介绍起那位客 人。支书说,客人是从八里镇来的,是来帮助他们家度过暂时困难的。荷花好蹊跷,这个没鼻子老汉与她家没亲没故,怎知她家困难, 凭啥子帮她家来。她见过这老汉。在八里中学上学时,经常在街上碰见他。他总是挑一对大号泔水桶,到各机关收泔水。也曾到学校灶上收过泔水。有时就趁她们开饭时去,同学们见了,都端起饭碗四散躲开,害怕看见那没鼻梁的两个黑鼻孔恶心。她曾问过爹,爹说那怕是老早得过大疮喝升药喝的来。大疮就是花柳病,和放荡女人有关,吃过江湖郎中的一种专治大疮的“升药”,病好了,鼻子就成了那样,声音也变细了。她曾问爹什么是花柳病,爹说女孩家问 不得。到现在她也猜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病。

没鼻子老汉带来了大米、大肉、酒,还有一大包儿东西。支书把老婆喊来,便在她家做起饭菜来。支书家里的荷花叫二婶。二婶边忙活边对荷花笑,神经兮兮的。神仙落家了怎么的?传说中男神仙都是些丑八怪,莫不是这没鼻子老汉是神仙不成,要赐福给他们家了。

荷花好生疑心,便去问娘。娘只是流泪,咳嗽,就是不对她吐 白。她索性去问二婶。二婶只说你大叔等会儿会告诉你的,反正是大喜的事儿,好事儿。她看出,是支书和娘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她被瞒着。那么究竟是什么事呢?

借水和泥,用客人带来的酒肉招待客人。

两个弟弟见白米饭大肉片,香气满屋,眼睛都直了,喉结咕噜噜翻动着。可傻弟弟啊,这意味着什么呢?荷花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打消了不让弟弟吃那顿不明不白的饭菜的念头,她无力给弟弟 过一个好年,权当别人来给弟弟过年吧,让他们解解馋,不吃白不吃。

荷花看着支书和那位没鼻子老汉在桌上大吃二喝,她也在灶间给弟弟们吃,娘却不吃,只是流泪。

“娘,你就给我说个明白吧!”她走到娘跟前哭求着,“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荷花!”娘在被盖下动了动,被盖下身子显得更短,单薄得 像是躺着一个小孩儿。娘淌着浑浊的眼泪,欲言又止,“甭逼娘,让你大叔给你说吧,让他说!”

她不想逼可怜的娘,便又去哭求二婶。

“婶子,是不是我娘把我给卖了?”

“看瓜娃说的,怎么会卖了你?”二婶说。

“那这是干什么?”她哭出了声。

二婶忙劝说,今天不能哭,不吉利。二婶怕影响人家喝酒,便把 她拽到她家里,给她说了实话。没鼻子老汉是来提亲的。二婶开导她,说了前朝说后代,打了多少孝敬父母的烈女孝女的比方,说她逢下好人家了,地方就在八里镇子旁边,人是头梢儿人,也愿出聘礼,这一来,粮荒不愁了,能给你娘看病了。二婶说,这事成了,你给娘尽了孝,拉扯了俩弟弟也是一桩义举,自个儿又到好处去。二婶还说,婚姻事,前生安排好的,是命定的,要认命……

荷花偏不服命,她挣脱了二婶,跑回家要和娘闹一场。她不能容忍被包办,更不能容忍由那没鼻子的老汉来包办。虽说林生写了 绝情信,但她的心仍死在林生身上。就是林生不要她,她也要找一个和林生相当的人。这个没鼻子老汉为啥要打四十里以外的八里镇到西沟河来插这一杠子呢?为什么要与本队支书还有自己的亲娘打通通鼓呢?他们合谋干什么呢?是为了给正经人说婚吗?正经人不在当地谈对象干啥子非得远路说亲呢?肯定不是好人家,不是好人。莫不是成份高?或是政治上有问题,身体有残疾?或是年龄大了?她可不能让人给骗了,要骗没文化的山里姑娘也许行,要骗她这初中生妄想!

一跑到家,那人已经走了,娘正在床上一声赶一声咳嗽,咳得缩成一团。能与这样的娘较劲儿吗?荷花慌忙又给娘捶背,摸胸口, 扶娘睡好,盖好,恨不得自己替娘咳嗽,减轻娘的罪过。

等娘咳得高潮过去了,荷花这才试探地问。

“娘,我不能离开你,离开这个家,我哪儿也不去,你甭做蠢事, 到最后自个儿后悔!”

“好娃哩,娘也是没法儿。娘是快死的人了,可你还有两个不懂 事的弟弟,他俩还要活人,你迟早要出门,就委屈你答应了这事,权当你替娘拉扯一双娃儿哩!”

“那是个啥样人?”看见娘可怜,她不忍心伤她的心。

“媒人说是个有文化成份也赢人的小伙,屋里有房有业的,还没阿家(婆婆),不受谁的管教,过去了,自己一手摇掌管家事,西里难挑!”

“啥样赢人我也不稀罕,我就在家伺候你!你这样能放心让我

走?”

“这样咱们谁也磨不出来,家要毁的!”娘又哭了,哭得眼泪横

流。

荷花一想也没法儿。娘看病要钱,弟上学要钱,买救济粮换季 都要钱,她从哪儿弄钱?林生绝情,娘在死亡线上挣扎。仅当卖身救娘。作为女儿,能救娘一命,牺牲自个儿终身也是应份的。只要跳下的不是火坑,只要是像样的男人,能帮扶她家的好家儿,就嫁。 最后她提出,她要相相人。娘说,那就依你吧,让支书给人家梢话过去,定个日子,叫人家来家里你们见见面。

背着娘,荷花暗自伤心流泪。她多么孤独无援啊,谁能给她出主意呢?林生!她眼前又出现了林生,那双坦诚的眼睛,那在球场

上游龙一般腾挪的身姿,那炒面的苦涩,那临分手时的许诺,但最后却是“我不再爱你,忘记我吧”的情绝义断的信。他实在可恨,但却割不断这个烦恼索,赶不出那单薄而灵活的身影。林生,你知道吗,有人要娶我,你答应吗?她很想去问问林生,让他拿主意。可她丢不下娘啊! 一狠心,她又给林生写了一封信,要他表示态度。婚姻是终身大事,于她实在太重大了,她不知该如何选择。那个可恨可诅咒的爹,你知道你的女儿现在正经历着怎样的人生痛苦呢?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

林生的信先那人一天到了。信很短,“祝你幸福,真诚地祝你幸 福。你嫁了可心的人,我也卸下了沉重的十字架。我像亲哥哥一样, 祝你幸福! ! ! ”三个惊叹号,使荷花的心凉了,存有的最后希望幻灭了。林生哥,我只能把你供在心上了,她对自己说。她要面对一个陌生人,这个人通过一个让她恶心的没鼻子老汉作为媒介,要与她结合。这是一个什么人呢?她很恐惧。她不指望是个理想的人,只要是个端端正正的人,为了娘,为了弟弟,她就嫁给他。

山桃花开了,山野像披上了不落的彩霞。油菜花黄了,一片片油菜田,像给绿色的山姑娘穿上了金色的裙裾。一场春雨过后,山 溪也淌得欢快而富于神韵。筑巢的紫燕在春风里呢喃,粉蝶在花丛中飞旋。人间虽忧惧悲愁,而春光却岁岁依旧。

三月三日,是约定见面的日子。

一大早,荷花便起床,打扫了屋子和场院,却一改往日对镜稍事梳妆打扮的习惯,只洗了把脸,掠了掠头发,连那有点蓬乱的辫 子也未重新编结。本来她夜里准备了一套稍新点的衣眼,早上起床时却打消了更换的念头。她只想给那个陌生人一个平平常常甚至是损害了的憔悴的形象,这形象本身就是对难以预测的命运的控拆与反抗,希冀会结束这种命运。她甚至连打扫屋舍场院也后悔起来。你这个傻荷花、蠢荷花、苦命的可怜的荷花,为什么要木匠作枷似的自欺呢?

支书家二婶一早就来了。二婶对荷花的淡泊态度颇有微辞,而且要亲自动手给她打扮。

荷花拒绝了:“相不上拉倒,我就这样! ”

“那二婶也就不勉强你。可等会儿人家进咱门了,你千万要热 情,别拗着性子。”二婶这样关照她。二婶是受了人家好处的,有责任促成这桩婚事。

小饭时,黑狐在场上叫起来。二婶出去挡狗,荷花忙退到娘屋 里。没鼻子老双用吹哨一样的声音在院坝上与二婶寒喧着,与一个穿着整齐的年轻人进了屋。听见二婶在堂屋应酬,荷花依着娘身子坐着,心跳得打鼓一般。娘也紧张,连咳嗽也忘了,一个劲推搡着荷花。

过了许久,荷花才静下心来。透过背墙上放油灯的洞眼,她望见了坐在堂屋方桌那头的那个人:小平头,高额头,直鼻粱,一对儿大眼睛,白衬衣领翻在蓝制服外面,上衣口袋上还别着两杆钢笔。 小伙子正抬头看着头上的屋梁,与坐在对面的没鼻子老汉品评着什么,挺大度,挺沉稳,丝毫也不显得生疏和紧张,像个深入社员户调查走访的社教队员。

“该不是跛子吧?”荷花突然想。英俊的小伙子到山里相媳妇, 说不定身子不浑全。然而方桌挡住了,荷花看不见小伙子掩在桌下的那半截身子。看不见便更加生疑。

二婶送烟,那人谢绝。不抽烟好。林生抽烟。又苦又辣的劣质烟和林生的遭遇一样苦辣,可那是实在的林生,这个不抽烟的家 伙,有点虚飘,神秘莫测。

“荷花,出来帮婶子,给客人倒水啊! ”二婶在堂屋唤荷花。这是有意让两人近距离观察。显然,二婶从那小伙子身上受到了鼓舞, 有点成人之美的得意和自豪,“念过中学的姑娘家,还怕见客人,嘻嘻!”二婶一语双关,有意在向客人介绍荷花的能耐,似乎在炫耀自己手头的货色也不善。

荷花被娘推了一把,像初出台的演员一样,从门帘里走向前台。

“你们来了!我娘身子不清爽,不能下来招呼你们,实在失礼, 请包涵! ”她走到方桌旁,沏了两杯茶,放在两位面前,“请喝茶!”

“婶子还没精神起来吗?”那小伙子问,打量了荷花一眼,站起 来,“让我去看看婶子!”

“你歇着吧,屋里不宽展,埋汰得很! ”荷花礼节性地说,但她还是希望他去里屋看娘,好让她瞧瞧他走路腿脚正常不正常。

“蛮好的,农村嘛,又不是机关

!”青年人站起来了,离开座向娘屋走去,“婶子,你好点了吗?”

荷花惊讶地发现,他脚步稳健有力。她自觉脸有点烧,怎么尽往坏处想呢,真是!她对自己也困惑不解起来。

没鼻子老汉借口要找支书出去了。二婶在灶间忙活。娘在里屋躺着。堂屋只剩他们俩。荷花惶恐起来,既怕怠慢了客人,又怕 过分,显得自个没斤两,只一个劲儿地请喝水。

那小伙子也有点不自然,水喝得很努力,像从沙漠里爬出来的。

“没到过我们这山里边吧?路挺难走的。”她无话找话。

“第一回进山! ”他说,从紧张中抬起头来,看着墙上的剪纸, “这是你的手艺吧?怪艺术的!”

剪纸就贴在毛主席像两旁,实际上应当是剪字,是荷花依照报上的两副篆刻在红纸上放大了剪的,一幅是“听毛主席话”,一幅是 “跟共产党走”,已贴了两年,实在不算新鲜,

“叫你见笑!”她有点自谦地说,“屋里不宽展,也无法布置!”

“我们家也没人手,房子倒是有几间,也是挺乱的!”他说,“叫你看了,你准会笑话的!”

他真会说话,不结巴,也得体,既谦虚随和,还有邀她去看看的

意思。

“我在八里上过学,怎么就没碰见过你哩? ”她想从旁探探他的 文化、家境。

“咋能见哩,我前年在老家上完初中,才来给舅家过继。我们老 家弟兄们多,生活也过得紧张得像啥一样,舅家就舅舅一个人,没儿没女,我顶门立户,连学也上不成了。”

原来是这样。眼前这小伙子,各方面倒与自己般配,要真比起来,自个拖着个家,还差人家一大截子呢。

“你从老家或八里找个对象多好,”她说,“山里姑娘差迟哩,甭说长相,就是待人接物,谈吐举止都差人家一筹哩。”

“看你说的,当然啦,要从八里找,也能找到。我舅却不喜欢近路人,怕我养不住,跟媳妇另过,把他耽了。他要我找个能吃苦、明事理不嫌弃老人的姑娘。”

“嗬,条件还蛮高的,这样的姑娘只怕我们西沟河没有哩!”荷花笑着说,并认真看了一下小伙子胸前的钢笔铜箍儿,“你是年轻人,咋就听老人的?”

“咱是做庄稼人,土命人,要紧的是过日子,诚实,靠得住!”

“你和我不一样,我却想招个上门女婿,我娘病着,弟弟小,我不能离窝儿。”她说,“我这样的家,怕是没人敢进的!”她直视着那小伙子,这是她几天来想好的最厉害的一着棋,她想用这步棋,把对方“将”死。

小伙子显然有点吃惊,但眨巴了几下眼睛便微笑了:“这不矛盾,我与舅舅说好了的,如果你同意咱们的事,办了婚事,就把婶子接到家里去,那儿离医院近,还怕治不好病?两个弟弟也可以到镇子里上学,反正家里没多的人。”小伙子看看荷花继续说,“你招进个人能怎样呢?好了,不说;孬了,三天两头吵架闹腾,婶子不说有病,就是没病也能气成病。就是好人进门,你这山高路远,医疗条件又差,还是要耽搁婶子病的。我说的不一定对,你看呢?”

她还能说什么呢?要是有林生,她会说,祖祖辈辈在山里都过来了,我们也能过来。但林生拉勾了,她能说什么?不仅不能说,还有点庆幸面对的是这样一位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心眼也不坏的体面男子,他的实际、周到、成熟和善解人意甚于那个鬼林生,只是少了一点文雅与理解。可林生就理解她吗?处在她的位置上,她还能企盼什么呢?

没鼻子老汉和支书进了门。老汉用吹口哨一样的声音夸赞那男子一家,爹为人厚道、人缘好,房子宽展得可供全村人开会放电 影,屋场向阳一天晒到黑,日子富足要花有花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听有收音机,日子过得油掺面,无兄弟妯娌纠纷之忧,无公婆唠叨小姑子矫情,无穷亲戚揩血富亲戚惹祸眉高眼低。这个兴启更是百里难挑千里难找的人梢儿。

没鼻子唱,支书两口儿和着敲闪电盒子锣儿,那青年腼腼腆腆面带三分羞怯与不安,简直是一台儿好戏。

当着支书和没鼻子老汉,当着娘,荷花与那个叫做兴启的青年 正式订了婚。娘泪涟涟收下了人家五百元钱,全家人都添了一身单衣裤,荷花有了五套新衣,还外带袜子手巾鞋儿围巾一大包。似乎事儿办得皆大欢喜,大喜过望。这喜对荷花来说,有点太突然,时时让她心虚,时时觉得不踏实,特别是面前一出现林生离去时脸上的苦相,似乎自己也太薄情,背叛了林生,难免苦涩和惆怅。

荷花曾想去八里回看一次,但实在怕张扬,怕人说一桩包办婚姻还值得招摇过市满世界炫耀,也就没有去。

婚期定在五月端阳。时间迅疾的脚步便是满坡的油菜花变成了油绿的玉米苗儿,便是枝头的花变成了绿叶中苦涩的青杏和毛茸茸的桃猴儿,便是水田里有了芊芊的稻秧和游动的黑色蝌蚪,便是梁上的燕子抱出了第一窝红嘴的雏燕,便是那五百元的聘礼变成了院坝上一堆儿注射后的安瓿瓶儿。

那日子一天天逼近,荷花一天比一天更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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