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王建:乐府歌行《凉州行》《温泉歌行》二首
凉州行
凉州四边沙浩浩,汉家无人开旧道。(韵一)
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
万里征人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韵二)
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韵三)
驱羊亦著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
养蚕缲茧成疋帛,那将绕帐作旌旗。(韵四)
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韵五)
温泉宫行
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
宫前内里汤各别,每个白玉芙蓉开。(韵一)
朝玄阁向山上起,城绕青山笼暖水。
夜开金殿看星河,宫女知更月明里。(韵二)
武皇得仙王母去,山鸡昼啼宫中树。(韵三)
温泉决决出宫流,宫使年年修玉楼。
禁兵去尽无射猎,日西麋鹿登城头。(韵四)
梨园弟子偷曲谱,头白人间教歌舞。(韵五)
“王建,字仲初,颍川(今河南许昌)人。大历十年进士,释褐,授渭南尉,调昭应县丞。诸司历荐,迁太府寺丞、秘书丞、侍御史。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弓剑不离身。数年后归,卜居咸阳原上。”
以上一段王建的小传,见于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以后诸书所载王建传记大多抄用此文。《全唐诗》所载也相同,但删去了一句“弓剑不离身”。辛文房编写唐代诗人小传,他的资料来源,极为可疑。有许多叙述,显然是从作者本人的作品中意会而得的。即如说王建在边塞时“弓剑不离身”,就见于他自己的《从军后寄山中友人》诗,其末句云:“劳动先生远相示,别来弓箭不离身。”这是做诗,不能作为生话实录。辛文房却改掉一个字,作为诗人在塞上的生活实况。由此看来,他这部传记恐怕很不可靠,不能作为信史。《全唐诗》删掉这一句,可知也看出了这个缺点。
这段小传中最可疑的是说王建于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太和”是“大和”之误,宋元人的著作中常常把唐文宗的年号“大和”误为“太和”。大和一共九年,“大和中”就假定是大和五年(831)。王建于代宗大历十年(775)举进士,假定他是二十五岁,到大和五年,已是八十一岁的老人了,岂能还出任陕州司马?因此,我怀疑“大和”是“元和”之误。“元和”是宪宗的年号,止于十五年。元和八年是公元813年,王建六十三岁,出任陕州司马,这就极有可能了。王建诗集里提到的人物,有武元衡相公、张弘靖相公、李吉甫相公、裴相公。考武元衡、李吉甫,元和二年拜相。裴垍,元和三年拜相。张弘靖于元和九年拜相。而文宗大和年初的历任宰相,如李宗闵、裴度、牛僧孺、李德裕诸人,王建集中均无其名,可知王建历官止于元和。长庆以后,以至大和,可能他还生存,但已经退隐于咸阳原上自造的新居中了。他有《原上新居诗》十三首,其中有句云:“长安无旧识,百里是天涯。”又云:“近来年纪到,世事总无心。”皆可推测其情况。
王建的文学活动时期主要是唐德宗、宪宗二朝,他和张籍、李益、贾岛、孟郊都有交往,也有寄上韩愈的诗。张籍是他三十馀年的老朋友,他们在未成进士前已相识,彼此一起从师学道,又以诗篇相切磋。这些情况,均见于他的《送张籍归江东》诗和张籍的《逢王建有赠》诗。
可能是由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王建和张籍都作了许多乐府诗,文学史上所谓“张王”,就是专指张籍和王建的乐府诗。张籍有《酬秘书王丞见寄》一诗,是王建官秘书丞时有诗给张籍,张籍回答一首,这首诗的前四句云:“相看头白来城阙,却忆漳溪旧往还。今体诗中偏出格,常参官里每同班。”其第三句大概就是指他们二人作乐府诗,在当时是被目为“出格”的今体诗的。“出格”,是格调与众不同的意思。
现在我选讲两首王建的乐府诗。
第一首《凉州行》。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县,在盛唐时期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大历年间,州城为回纥所侵踞,此诗即描写当时的边防情况。
第一、二句是倒装句,“汉家”即指唐朝。“旧道”是指开元、天宝年间的西域通道。因为现在无骁将能开拓边疆,以致凉州城外又是黄沙浩浩。
下四句说凉州所属各县都已为胡兵所据,守边的将军只好另外建筑防秋的城堡。西北胡人常常在秋季入侵中国,唐朝在每年秋季都要向河洛、江淮一带征发兵士,到西域去增防,当时称为“防秋”。这些万里从征的人都已战死在边塞上,可是京城里还在年年发令输兵。“旌节”指发兵的符节,“西京”即首都长安。张籍有《西州》诗一首,也描写这些情况。
下四句说入侵的胡人都从中国掳去妇女,其中有半数妇女生了男孩,都能说汉语。这些胡人从前是不懂农作的,如今却学我们汉人种起禾黍来了。“蕃人”即“胡人”,唐宋人写作“蕃”,明清人写作“番”。
再下四句说这些胡人,现在牧羊的时候也穿了丝织的锦衣。他们本来是披毛毡或兽皮的,但现在却爱惜毡裘,把它们收藏着,预备作战时用了。他们现在也能养蚕缲丝,织成一匹一匹的绢帛,却是用来做旌旗围绕在营帐四周。这里的“那将”二字用得较为少见,不知有无误字。“那”,大概可以作“挪”字讲,“那将”,犹言“拿来”。
最后二句说,城上的山鸡已经在角角地报晓,而洛阳城中,家家都还在演奏胡乐呢。
这首诗的主题是表现凉州沦陷、回纥入侵之后,胡人日渐汉化,而汉人却胡化了。胡人的汉化,是学习汉人的农桑生产,以加强他们的武备;汉人的胡化,却只是学习胡人的音乐歌舞,作长夜荒淫的宴乐。
这首诗的韵法也真有些“出格”。全诗共十六句,如果四句一韵,可以使韵法很整齐,但作者却以开头二句为一韵,末尾二句为一韵,中间十二句用三个韵。这样,使读者不能在开头的时候就依照四句一绝的规格读下去,似乎有些不顺口。但是,如果仔细研寻诗意,可以体会到作者是按诗意配韵的。首二句点题,用一个韵。次四句描写凉州之荒芜和胡人的猖獗,也用一个韵。以下两组各四句,分写胡人也从事农耕和蚕织,各用一韵。最后写洛阳城中汉人之胡化,以为对比,又另用一韵。韵脚的转换,应当和诗意的段落配合,这个原则,作者没有违背,但如果首韵和尾韵的诗意,都能扩大为四句,这首诗的韵法就整齐了。尤其是尾韵,如果有四句,则诗意的对比性可以更为明显,现在,作者匆匆以二句表过,读者往往会忽略了它的讽喻意义。
第二首《温泉宫行》描写当时骊山温泉宫的衰败景象。前半篇八句,先描写唐玄宗全盛时期的温泉宫。玄宗于每年十月一日驾幸温泉宫,住一个月才回归长安。故第一句就点明“十月一日天子来”,确是玄宗的事。御驾从长安到骊山,一路都用青丝绳拦隔,不准人民侵入御路,以资警戒。路上还要打扫干净,铺洒黄沙,故无尘埃。宫前和宫内的温泉,各有区别,但每一处温泉浴池,都用雕刻莲花的白石砌成。“内里”是当时称宫内的名词。“芙蓉”是莲花,不是木芙蓉。朝玄阁在骊山上,天宝七年十二月,玄宗梦见了他的远祖老子(李耳),把胡玄阁改称降圣阁。但民间和后世诗人都仍称朝玄阁。这个“玄”字,因清朝人避康熙皇帝玄烨的讳,古书上所有的“玄”字都被改为“元”字,沿用了几百年,我们现在把它改正过来。骊山上下都是温泉宫的建筑物,四周有城垣田护,连骊山也围在城内,故曰“城绕青山”。“龙暖水”的“龙”字,诸本均同,惟《全唐诗》下注曰:“一作笼”,可知有过一个古本是“笼暖水”。这样,这句诗就有两种讲法。如果原本是“笼”字,则是一个动词,其主语仍是“城”字。城绕青山,又把温泉笼在城里。如果是“龙”字,则是一个名词,而“暖”字是一个动词了。温泉浴池中,泉水都从铜龙口中流出,这样,可使泉水保暖,故曰“龙暖水”。但吴昌祺注曰:“龙暖水者,烧铜龙投水中也。”这个讲法,异想天开,肯定是错的。温泉本来是暖的,何必烧铜龙投入水中呢?而且“烧铜龙”也不可想象,每人入浴,都要烧一条铜龙吗?下面“夜开金殿”二句就是写玄宗与杨贵妃在夜半同看天空中星河的故事。这是他俩爱情的秘史,宫女们不敢停留在殿里,都被打发到殿外月光下去守卫了。“知更”即每人值班守一个时辰。白居易《长恨歌》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李商隐《马嵬驿》诗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都是说玄宗与贵妃在七月七日同看星河,有感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订了密约,愿意世世为夫妇。这件事也记载于《太真外传》,大概当时广泛地流传于人民口头。王建采用这件事写入这首诗,其实不很适当。“看星河”是七夕的故事,十月里已看不到星河了。
下半篇八句就描写开元、天宝以后的温泉宫。“武皇”指玄宗,“王母”指贵妃,“得仙”与“去”,都代替一个“死”字。山鸡是野禽,现在飞到宫中树上来叫了。华清池中的温泉,无人沐浴,决决地流出宫外。宫中楼阁,经常损坏,管理宫城的官员年年要加以修葺。守卫宫城的禁兵已经撤退,无人射猎,每到太阳西下,野鹿居然都跑上城头,这一切就是温泉宫的现状。至于往日住在宫中的人物呢,自从皇帝和贵妃死后,侍候他们宴乐的梨园子弟都失去了生活依靠,大家把宫中的曲谱偷走,流落在民间作歌舞教师。唐太宗名为世民,唐人都要避讳,遇到“世”字,都改用“代”字,遇到“民”字,都改用“人”字。因此,在唐人著作里,“人间”就是“民间”。
这首诗的韵法,也不能令人惬意。第三韵和第五韵,都是单句韵,音节太急促。第五韵的诗意与《凉州行》的尾联同样是表现得不够强烈。此外,“山鸡”和“麋鹿”二句意味重复,显得思想窘促。这些都不能不说是缺点。
我们不妨把这首诗与韦应物的《温泉行》作比较。韦应物是从自己的回忆来描写的,所以用一大段诗句写温泉宫的繁盛情况,也是他自己的得意时期。王建没有这种生活经验,所以用客观的写法。因此,他这首诗就显得缺乏感情了。
乐府诗复兴于李、杜。李白所作,多数还是拟古乐府,仍沿用乐府旧题,杜甫则创造了新乐府,为唐诗开辟了一个新园地。王建、张籍、李益继承杜甫的传统,也作了很多新乐府诗,于是后世有“张王”之称,实则张王之间,还有优劣,历来诗评家大多以为王胜于张。
自从“张王”并称以后,李益却冤枉地被遗忘了。李益在当时也善作歌诗,与李贺齐名。《旧唐书》本传称李益“每作一篇,教坊乐人以略求取,唱为供奉歌辞。好事者画为屏障。”现存的李益诗,歌行只有《六州胡儿歌》,《汉宫少年行》等六七篇,而绝句式的小乐府却有数十首,或者就由于他专作小乐府,故后世不与“张王”并论。然而他的边塞绝句,也不在王昌龄、王之涣之下,只因生在中唐,不得与盛唐诸诗人角逐,这也还是一件冤事。
张王二家乐府,上不及杜甫,下不及白居易。杜甫雄浑沉郁,白居易讽喻锐利。至于结构布置,杜甫和白居易同样严谨。张王所作,则气息清淡,组织松懈,无惊人的章句,只能在大历、贞元间,暂时擅名而已。前人评论张、王乐府,都不免溢美,惟有胡应麟说:“张籍、王建,稍为真澹,而体益卑卑。”(《诗薮》)这个评语,我以为是中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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