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天台山
陆扬
“盘松国清道,九里天摸睹。穹崇上攒三,突兀傍耸五。”这是唐代文士张祜《游天台》诗中用来形貌天台山国清寺的句子,外貌地勾勒出通往寺庙的九里松径和寺院为五峰围绕的特别景观。对今世人而言,国清寺恐怕是天台山最为着名的人文景观,人们屡屡会视其为佛教天台宗劈头的圣地。可实践在汗青上,坐落于天台山脚的国清寺只是天台山人文地域的一个局部罢了,乃至谈不上是最为紧张的意味。自中古以来,天台山是中国古时山川景观塑造中一个紧张而特别的个案,具有极为丰厚的内在,尤其是这种内在的构成与围绕天台而掀开的绵延不停的文学誊写有着直接的干系。我想探究的是:为何天台山会成为古典人文地域上一个紧张的标记?作为古典文学中极有代表性的誊写办法,怎样能以天台山为例来了解这种山川誊写的法门呢?天台山是宗教的圣地,那么信心与文学在天台山又是怎样交融的呢?
南宋周季常、林庭珪《天台五百罗汉·石桥应真》现藏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
“场合”的构成:人文地域学意义上的天台山
明代万积年间,天台名僧幽溪传灯编撰了《天台山方外志》。幽溪传灯(1554—1628)是晚明的一位释门首脑,也是规复天台宗的中心人物。在他的身边会萃了一批士医生来支持佛教遗址,曾任天台县令的王孙熙为这部方志写了个序,起首就说:
夫中国名山有七,而五岳为尊。天台山,其南岳之佐理乎!昔大禹治水,会天下诸侯于越,乃封其山为南镇。当是时,置瓯闽为夷狄之地,舟车阻绝,疑天台者大禹未之至,至则不封于越而封天台矣。余昔读孙兴公赋,仿佛名山倒影于重溟之上,旁薄于霄汉之间,足与五岳七山埒。
王孙熙的这段话代表了迄于明代人们对天台的观感。中国名山以五岳为中央,天台山虽不在其列,但其位置却足可与五岳相提并论。他推测大禹治水时大概没到过这个场合,不然就会封天台为南镇,因此天台是在厥后的光阴里才进入了众人的视野。而他对天台的向往最初则来自于读东晋孙绰的《游天台山赋》。那么天台山的这种外貌与位置是怎样获取的呢?
南宋陈耆卿《嘉定赤城志》中有关于天台山名缘由的纪录:
天台山在县北三里[自神迹石起]。按陶弘景《真诰》:高一万八千丈,周回八百里,山有八重四周。如一十道志,谓之顶对三辰。或曰当牛女之分,上应台宿,故曰天台。一曰轻重台,以石桥轻重得名。亦号桐柏楼山。
由于山形对应着天上的星宿“台宿”,以是被称为天台山,又称为轻重台。但是天台山并非一座山,而是浙东中部一段山脉的总称,呈东北—东北边走向。相反呈此走向、与天台山平行的另有会稽山、四明山,南方则有括苍山。它们围绕着剡溪,构成了“爪”字形。天台山在今天看来并不偏僻,但在古时却并非云云。汗青上有相当长一段的时间,人们反复提到接近天台的不易,更不要说深化此中。也就是说,直到某一个汗青时候,天台山才忽然进入到了人们的视野。如此的时候毕竟是怎样来的呢?
名山征象但是是一个特定时空下的产物,这个时空就显如今两晋之际,中国忽然显现了很多名山,天台山为此中之一。一种要素是知识体系要地域看法的拓展,随着社会变迁、生齿迁徙,人们开头进入原本很难进入的山岳;另一个紧张的要素则是心思的厘革,山岳成为令人向往的地区,使人们对它产生美好的想象,这但是是一个十分紧张的心思转机。人文地域学家段义孚在《浪漫地域学》里就提到,东方人很长时间内关于山脉好坏常恐惊的,以为山脉是昏暗的,想要阔别它。东方关于山脉的好感,在景观里赋予山体以崇高的神性,但是是17、18世纪今后才真正显现。从恐惊到赋予山脉神性,以为山是可游可居的心思转机,却在中国很早就显现了。看法厘革的眼前有某种意念在起作用。这种意念起首与玄门有关。葛洪在《抱朴子内篇·金丹》里说,羽士要进山采药,必必要入名山,“名山”的词汇显现了:
古之羽士,互助神药,必入名山,不止凡山之中,正为此也。
哪些山称得上是名山呢?除五岳外,葛洪提到了轻重天台山。他说要避开大兵大难,因此不是任何山都可以的。有的山中乃至有鬼怪,必要佩带符箓以保安全。天台山进入人们的视野,正是显现于葛洪地点的东晋时期。随着晋室东迁,北边侨民涌入南方,世家大族的迁入、地区的拓展使东晋的文明经济地区渐渐向浙东延伸,从会稽延伸至永嘉,人们沿着剡溪而下,在这个历程中,天台山作为一个突出的天然景观,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东晋出名画家顾恺之,他的著作《发蒙记》中有一段就是关于“天台石桥”,屡屡被以为是有关天台山外貌构建的现存最早纪录:
天台山去天不远,路经梄溪,溪水清冷。前有石桥。途径不盈一尺,长数十丈。下临绝冥之涧。唯忘其身,然后能跻。
这段笔墨中,石桥既是对天台山实践景观的形貌,也是一个隐喻。自此石桥成为天台山最紧张的物质标识,成为通往仙界的必经之路。
先道尔后佛:层累而成的天台圣山史
天台山无疑是宗教意义上的名山,这也是它作为“场合”的特别性。与之亲密干系的看法就是洞天福地,这是名山征象显现的一个紧张的助推力。两晋之际,中国南北边相继显现了玄门所谓的洞天福地。天台山之以是能成为名山,与其所拥有的洞天有直接干系。
法国汉学家傅飞岚(Franciscus Verellen)曾在《跨越的内在性:玄门仪式与宇宙论中的洞天》中提到:“‘洞’有洞穴、激流之意,也有‘洞穿’之意(兼指物理与智能上的洞穿),常与近音字‘通’通用,具有贯串、通达之义。故洞作为度化之所,神启之所,而与诸神域相连。在玄门的用法中,洞也作为真经秘笈的藏列处。”他还引用苏远鸣(Michel Soymié)有关罗浮山的文章,说洞天乃山之精,倘使攀爬山顶是一种信心的举动——要求干净及奥秘知识的信心旅游,那么步入洞天则表现旅程终于抵达“启悟”的阶段。人们经过“洞”的穿越,从人世进入到了更神圣的范畴。洞天是一个仪式性的历程,就像经过一座桥后抵达对岸一样。傅飞岚和苏远鸣这些分析对了解天台山外貌的构成很有协助。
如魏斌在《山中的六朝史》中指出的,与天台山有关的洞天有赤城洞天和金庭洞天,而此中位于天台的桐柏山的金庭洞天赋是中心。这一洞天与王子乔信心有关。唐代中期羽士司马承祯来天台山隐居时,就在金庭宫四周。厥后唐睿宗将桐柏山中最好的一片土地赐予了司马承祯,创建了道观,即厥后出名的桐柏宫。《重订天台山方外志》中有一篇明代王思任的游记,他说到了桐柏宫,眼前忽然“平畴衍野”,仿佛看到了开阔的关中平原,但回顾却是千丈瀑布,仰观山岭,“云封树灭”,蓦地以为桐柏宫如在天上,微小的本人不可思议宇宙的古迹。直到他回到了国清寺,仍觉天旋地转,花了整整两天赋缓过神来。从笔墨中,就能感遭到桐柏宫和大瀑布带给事先人的视觉打击。
佛教关于天台山的开发在汗青上也十分紧张。佛教实践者进入天台山有几个紧张阶段。第一阶段是东晋佛教僧侣的进入,以禅居为特征,这也成为天台佛教的某种底色。第二阶段就是智者大师进入天台创建天台宗的时期,由此天台佛教成为中古寺院主义的典范。第三阶段是两宋,这时天台佛教渐渐由天台宗的把持变为禅宗的天下。第四阶段则是明代后期天台宗在天台山的规复。智顗创始天台宗,使天台山成为东亚汗青上最紧张的佛教场域之一。智顗在整此中古时期位置是极高的,唐代有多量歌颂他的传记、文词。如颜真卿《天台智者大师画赞》,几乎把他比作释迦牟尼,也有人将他称为“东土释迦”。中古时期,没有第二个僧人享有如此高的评价。
南朝陈太建七年(575),智顗分开陈朝都城金陵,初到天台,颠末三年积极,终于选择在佛陇创建了修禅寺。之后前往陈朝的政治中央,直到隋开皇十五年(595)才重返天台山。事先的晋王杨广(即厥后的隋炀帝)时常和他探究佛法,两人交往书信多有保存。智顗授杨广菩萨戒,并为其作《维摩文疏》。开皇十八年(598),杨广遵智顗遗言而创建天台寺,取名“国清”。智顗很有目标地选择了天台山,正是被天台的洞天外貌所吸引。他来此不是单纯为了选择禅修实践的场合,也是借此具有特别意涵的场域为创建其宗派打下基本。作为信心场域的天台山先“道”尔后“佛”,层累地构成了其圣山的汗青。
从玄言文学到模山范水:中国山川誊写的崛起
我以为,中国古时对名山的认知中包含了三个不同条理的地步。这些地步可以看作是对同一种空间的互相叠加的认知。以天台山为例,第一是物质之境,像赤城山、瀑布、琼台、石梁、华顶;第二是意念之境,像金庭洞天、石桥、金地岭、寒岩、幽溪;第三是文明之境,像佛陇、桐柏宫、国清寺、拙劣寺。我在这里使用这个看法,遭到了法国哲学家亨利·列费伏尔(Henri Lefebvre)在《空间的产生》中论述“意念空间”的影响,但我对这一看法的具体界定和列费伏尔有较大的区别。
“物质之境”很好了解。那么,“意念之境”毕竟是指的什么?我一局部的界说,是指由一种特别的头脑逻辑和认知逻辑构建起来的地步。这一地步固然只能经过想象而存在,但却被接纳干系头脑逻辑的人以为是真实存在并能感遭到的。文学言语是展现这种空间最紧张的伎俩。
“文明之境”指文明产物和传统叠加而成的空间,人们对该空间的认知和这些文明产物难以支解。好比到苏州寒山寺,就天然会想到张继的《枫桥夜泊》,在赤壁就会遐想起苏轼的赋,而前人提到天台山,就立刻会想到孙绰的《游天台山赋》。
我举一个特别的例子来分析。各位都熟习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但假如你读过东晋慧远写的《庐山记》,就会明白李白思绪的泉源。慧远说,到香炉山,游气就像香烟一样旋绕在山间,之后又提到瀑布。这也是为什么在浩繁景观中,李白突出重申了香炉山“生紫烟”与瀑布“落九天”。而紫烟和银河都是有特别涵义的,是与上清天界直接毗连的一种前言。李白在想象仙山的历程中,照应了慧远的笔墨。可以说,《望庐山瀑布》是一首同时体现了“意念之境”和“文明之境”的诗作。
接下去,我们在如此的实际下讨论天台山誊写形式的建立。此中紧张点是孙绰的《游天台山赋》,这篇文学作品奠基了一个十分共同的山川誊写的形式,可谓天下文学史上的佳构。
中国山川的誊写,尤其是诗歌誊写历程有几个特点。第一,东晋以来的士族精英对天然中包含的本体性的关心和由此而起的情性抒发,他们观看山川时,了解到了哲感性,由此发射叹息。第二,在以为天然的历程中,器重带有特别时间性的一局部履历,突出历程中的一局部凝视。第三,是对山川的具象性美感的敏感,好比天台山葱郁陡俊的山体、赤城山赭赤色的山崖、石梁瀑布的视觉打击力,给六朝文人和佛道实践者提供了宏大的想象空间。
孙绰的《游天台山赋》乃至到清代,对阮元这些大文人的心灵都形成很大震撼。很少有文学作品可以比得上这篇,它界定了天台山作为“场合”的全体外貌。
赋开头局部重申天台跨越了寻常认知范围的“绝域”特点,接下去便带领读者进入这一奥妙天下。孙绰写景观的用词是很奇妙的,“冥奥”“幽迥”重申了深邃之感,却让人以为不到可怕,经过词汇的选择,以前展现了抱负化的地步。他说要抵达这个“无人之境”,要么是经过修道,要么是存思。他形貌了天台山在整个宇宙中的位置,以为天台山应该在唐典、周诗中占据一席之地。在叙写标志性景观后,他还提到王子乔控鹤、应真(罗汉)执锡杖而行于虚空中的游仙故事。孙绰最初回到了哲理上。他说本人游完之后,一切挂念都抛去了,熟悉到了有无的真理。
可以说,《游天台山赋》的“游”不是古代意义的“旅游”而是“神游”,是经过冥想来以为天台山景观之美。这种美并非地道的天然美,而是颠末道、佛、玄学的超验观而体悟到的神圣空间之美。孙绰展现的天台山恰是一个“意念之境”。他将道佛地步与山川景观奇妙的团结既标准了子孙对天台山景观的表述办法,又提供了宏大的想象空间让子孙不休加以补偿。
在时间上,《游天台山赋》比其他关于天台山的文学都要早。南朝文学专家林晓光以为其写作时间最有约莫是永和十年(354),即孙绰承继永嘉太守的时分。事先孙绰四十岁,王羲之五十一岁,而顾恺之才六岁。孙绰371年去世时,顾恺之二十三岁,谢灵运尚未出生。在这个背景下,我们将作品放在一同比对,会发觉顾恺之《发蒙记》的那段笔墨,完全遭到了孙绰的影响,顾恺之笔墨中提到的“琼楼、玉阁、天国、碧林、醴泉”的排序都和孙绰赋对应,因此可以说是《游天台山赋》影响下的产物。
文人协同体与诗僧的另类传统
唐宋今后,天台山成为了文人必访的场合。文人们的作品,外表上是纪录他们在游历浙东时的平常以为和事后回味,对景观的吟咏,实践上是互相之间在文学上的承认,纪录享有协同履历的道俗界亲朋寄寓的愿望和期盼。墨客们对互相作品的了解,使作品之间构成很强的互文性,协同构成了有关天台山的汗青影象。以是这里有一个“文人协同体”,他们互相之间不一定见过面,但是一旦读到对方的作品,就晓得对方写了什么。
在想象与景观之间,天台石桥与五百罗汉应真传说的构成,可以提供一个一边的分析。晚唐以来,禅宗大兴。五代显现了石梁(即石桥)五百应真故事,北宋建中靖国初赐额方广寺。自此,原本作为与玄门洞天相抗衡的石梁,也隐然变成了能与佛陇、国清等天台宗佛教相抗衡的禅宗权利。南宋开头,五百罗汉的传说与天台山就分不开了。天台石梁也成为了十分紧张的环节,被移用在中国园林景观中。日本园林受此影响,还构成了叫做“玉涧流”的石梁景观。
最初,我们讲一下天台山的诗僧。今天与天台山关联最亲密的传说并不是智顗与天台宗,而是寒山、拾得和丰干的故事,三人协同构成所谓天台三隐。寒山的平生故事,最有约莫是僧界表里的敬慕者依据传播的诗作编创而成。现有文献如寒山子诗集序,也大多出于杜撰。这种编创眼前体现出中唐今后禅宗的影响,意图塑造出“疯僧”外貌以表达禅宗的顿悟理念,有剧烈的教外别传的意味。
寒山的外貌与传说为何显如今国清寺呢?我想这与天台山的全体建构有关。天台山具有修仙禅定的基因,像次旋律寻常,在汗青上不休往复。当智顗在天台山创建了他的道场今后,这里俨然成为了东亚建制型佛教的重镇,重申知识、教导,但这并不是天台山的本性。因此,修仙禅定的基因会不休地涌现着力气,与之挑唆。
(作者为北京大学汗青学系传授)■
天台山最出名的传奇故事是“刘阮名传”。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纪录,刘晨、阮肇原是东汉两位采药的农人,进入天台山后迷了路,山中两名美好女性招待了他们,并劝他们一同留下。可惜他们因恋家而决定分开,回去今后发觉人世统统都改动了。另有一则故事,在文献誊写上比《幽明录》更早一些,情节却十分相似,那就是陶渊明《搜神跋文·剡县赤城》里,两位名叫袁相、根硕的猎人遇仙的故事。他们在山里碰到一群羊,随着羊群沿着崖壁进到一个叫“赤城”的场合。赤城山是平川突起的山岭,海拔并不高,但由于熔岩地貌,整个山都是赤色的。与刘阮故事的广泛传播比拟,《搜神跋文》这则故事超少被提及,但从形貌办法来看,袁相、根硕故事约莫更贴近东晋早前人们接近天台的实况。
我们可以想象东晋的士人们沿剡溪一块下去,正是由赤城山进入天台的地区。那平川拔起的赤色山体对他们形成的视觉打击是不难想象的。我有一次坐车经山道而上,从天台山崖察看伫立的赤城山,它与其眼前的平川之间的落差是宏大的,以是赤城山成了天台山的南大门。袁相、根硕的故事正反应了这一历程。
泉源: 文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