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当然是骗你的。
睡前故事:骗子
1.
阿洞入门的时候,师父告诉他,这一行,是讲规矩的。
衣冠楚楚的老人啪嗒啪嗒抽着烟,微眯着眼,这拜师仪式就算过了。
这算什么讲规矩?阿洞表面恭敬,心里却不以为意。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师父伸直烟斗磕了磕他的脑袋。
“做这一行,不受待见,见不得光,所以面子上的条条框框,没有。”
老人拍着胸口。
“但是里子,得兜着。”
那年阿洞十八,不知道什么是面子,也不知道里子是什么。
他只知道这份手艺确实见不得人,要不是为了讨口饭吃,他不会来吃这份苦。
阿洞学的手艺,是骗术。
他的师父,是个骗子。
2.
见到郭筱韵的时候,阿洞已经独自行走江湖两年了。
二十岁,弱冠之年,心气能比天高。
师父告诉过他,骗术是一门手艺,骗子也是行走江湖的另类艺人。既然离不开江湖这趟浑水,那就意味着,江湖里,能降住他的,大有人在。
彼时阿洞已经骗了不下一百来人,在这个小县城道里有了些名气。
他性格张扬,会来事儿,骗起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又真的敢做,段的是真假难分。
再加上他曾经成功从西街口嗜酒如命的李疯子手上骗走人的酒,这事儿一传开,县城的人渐渐知道,同益街有那么一个青年,既是骗子,又能撒疯,有大能耐。
“骗疯子”的外号,不胫而走。一时间黑白两道都有他能说得上话的地方,这让他觉得好不威风。
人外有人,阿洞信,但能降住自己的,还没从娘胎里出生。
这个自信在跟郭筱韵交手几个回合之后,随即被碾成碎末,吹散在那天下午带着灶火味儿的晚风中。
倒不是说郭筱韵也是个骗子,阿洞不知道那种感觉,他只是明白,眼前的姑娘跟自己是不同的。
如果说自己是一条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的狗,那么郭筱韵,则是懒洋洋趴在窗台上的猫,毛色柔亮,不愁吃穿的那种。
他本来只是打算逗一逗这个大家闺秀,然后在她面红耳赤的轻喝声中哈哈大笑离去。但这妮子竟然不按套路出牌,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笑开了花。
阿洞是个定力很强的人,一年前骗老赌爷刘豹子失败被抓,砂锅大的拳头擂到眼前,他都没皱一下眉头。
这一笑,狠狠将他的心脏掐了一把,一年前的铁拳穿越时光,狠狠揍在了他身上。
他浑身发软,脸色通红,大脑一片空白。
口若悬河的骗疯子失了踪,只剩下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弱冠青年,在姑娘的酒窝里迷了路。
“你叫什么名字?”
那天分别,阿洞问。
“郭筱韵。”
郭筱韵,眼里倒映着姑娘款款离去的背影,阿洞喃喃念了好几遍。
失了神。
3.
阿洞直到三天后才了解到郭筱韵是何许人。
县城里最大产业郭氏商行的千金,从小被父母捧在手里长大,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今年刚满十八,上门说媒的媒婆已经快要踏烂了门槛。
一个人的气质藏不住,阿洞从一开始就知道两人不是一个世界的,只是没想到还是小瞧了郭筱韵的出身。
她何止是猫,根本就是高高在上的金凤凰。
阿洞虽然狂,但自知之明他也有,要不也不能靠着骗术活到现在。郭筱韵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但是人就是这样的,道理你懂,但并不意味着你不会干傻事。
阿洞打听到了郭筱韵喜欢在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出来逛西街的花市,看到顺眼的买一些,带回家插花。
他时不时就在那附近晃悠,有时候只是远远地看她在摊前挑挑拣拣。
有时候也会在身后偷偷帮她处理掉一些色迷心窍的小尾巴。
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装模作样地打扮一番,过去跟她说几句话,今天是商贾,明天是乡绅,但每次不出三句,就会被郭筱韵识破。
“你不会骗人。”姑娘笑弯了眼睛,牙齿小巧整齐,比春香楼姑娘的胳膊还要白。
“我怎么不会!我可是人送外号骗疯子!”阿洞梗着脖子,挺起胸膛。
然后就在郭筱韵笑意盈盈的目光中泄了气。
他承认,师父说的对,江湖太大,降他的人很多。
但师父有一点没说中,降他的不是什么见多识广的老油条,而是一个二门不迈的大小姐。
“你为什么不好好找一份正经的工作谋生啊?”郭筱韵睁着双眸,疑惑地看着他。
阿洞别过眼,他觉得郭筱韵的眼睛有毒,被她盯着怪不舒服的,他每次都说不来话。
“我这就是正经手艺。”他盯着郭筱韵买的花,挺新鲜的,上面甚至还有一些水珠。
“我爹说,骗子不是什么正经行当,也都不是什么好人。”郭筱韵压低了声音。
“那当然,我区区一条死乞白赖的狗,当然入不了你们富贵人家的法眼。”阿洞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阶级的巨大差距,他一直无法释怀。
以前是纯粹是人云亦云,但自从知道了郭筱韵的身份后,他第一次对这个差距有了一种明确的认识。
仿佛身处一个悬崖边,他在这头,郭筱韵在那头,中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可是…”姑娘声音虽小,依旧拉住了他的脚步。
阿洞倔强的没回头,等着下文。
“可是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他踏进了深渊。
4.
侵略军进城的那天,阿洞正陪着郭筱韵逛完花市回家。
说是陪着,他却不敢跟着她一起走,只是不紧不慢地插着口袋晃悠在她身后不远的距离。
郭筱韵时不时会停下来挑一些花,隔着花朵的叶隙,和他相视一笑。
身份的差距犹如天堑,即使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两个年轻人依旧保持着微弱的距离。
这层关系如履薄冰,被捅出来的话,会出大事。
阿洞那天走着神,想着两个人的未来,心里布满愁绪。
以至于当他回过神来,看到那个侵略军小队的头目抓着郭筱韵的手时,整个人几乎炸了起来。
那队小队看起来是来城中闲逛的,并没有带着日常装备,但身上明晃晃的军服和与本地人截然不同的长相,无不在宣示着他们的身份。
这些侵略者作威作福,寻常百姓避之不及,根本不敢管,要换平时,阿洞也会选择隐匿。
但他不可以,那个杂种在欺负郭筱韵。
他拨开围观的人群,照着满脸淫笑的小头目当头就是一脚,直接给踹了个狗啃泥。
然后拉着眼眶已经泛红的郭筱韵头也不回地离开。
待到头目旁边的手下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早已经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中。
那天气喘吁吁地停下时,郭筱韵直接哭了。阿洞没见过她哭,只是在一旁急的直搓手,却不知道怎么安慰。
他四处张望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小东西可以拿来逗心爱的姑娘开心。刚回过头,腰肢就被轻轻撞了一下。
温暖的娇躯紧贴着他的胸膛,带着淡香的发丝挠的他鼻子发痒。
姑娘在他怀里抽动着肩膀,不发一语,双手只是越环越紧。
阿洞无言,他木讷地抬起手,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至少这一刻,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他心里这么想着,假装忘了现实,假装忘了时间。
5.
大街小巷都在穿着郭家小姐的传闻,一开始阿洞以为他们的关系暴露了。
但在仔细了解过后,他才得知,自从那天在街上被侵略军的小头目看上后,那个小头目疯了一般到处寻找郭筱韵的踪迹。
郭家家大业大,很快就有人给小头目通风报信。
隔天他就穿的人模狗样,带着近百人的队伍,美其名曰上门提亲。
郭家家主将他迎进了门,直到那天月上树梢,他才出来。
没人知道这段时间里,两人究竟谈了什么。但看着那个头目满脸春风的模样,想必结果应该是不会差到哪里去。
于是有好事者将消息传了出去,郭家的小姐要被强行提亲了。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过了无数人的口,很快变成了:
郭家小姐和那个小头目两情相悦,即将择吉日大婚。
知道真相那天,阿洞喝光了家里的酒。
他并不认为郭筱韵会爱上那个令人恶心的男人,他只是终于发现,他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无论是当个骗子,还是和这个女孩相爱,他都踏入了深渊。
他走过拥挤的人群,走过喧闹的大路,走过飘香的花街,走到他们第一次拥抱的巷口。
一砖一石没有任何改变,可是怀抱的佳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生平第一次,他看到了真正的大山。
他可能穷尽一辈子都无法逾越的大山。
6.
再次见到郭筱韵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瘦了一圈。
自从那个头目提亲成功,她就被禁了足。郭家应该也是收到了一些风声,对她的看管也愈发的紧实起来。
这还是趁着郭家家主出门和人商谈生意,郭筱韵才逮着一个机会偷偷跑了出来。
小头目对她的家人进行了威胁,说如果不将女儿嫁与他的话,迟早会带领军队将郭家偌大的家业夷为平地。
国难当头,一个家族的存活就如蝼蚁般渺小,更别提比家族更小的人。
郭筱韵知道父亲的决定后,端的是茶饭不思。见到阿洞的时候,嘴唇都没了血色。
阿洞听着郭筱韵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突然笑了起来。
他笑得歇斯底里,笑得泪眼汪汪。
郭筱韵问他怎么了,他只是摇头,却也不说。只是让她安心回家,等他的消息。
“我没什么出息,也没什么显赫的身份。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骗子。”
“但是我会亲自向你家人提亲,相信我。”
他看着姑娘的眼睛,表情一扫之前的悲伤与愁苦,神采几乎要从眼珠里溢出。
那个木讷的青年不见了,骗疯子大笑着凯旋。
郭筱韵静静地盯着他,好像是想从他表情里揣测出什么。
良久,她轻轻点了点头。
7.
成亲那天,郭家战战兢兢地摆好了门宴,提心吊胆地等了一天。
小头目没有出现,他好像失踪了一般。一天,两天,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据城外的人说,小头目一早就带着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郭家赶来。
但半道上,好像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穿西洋正装,戴着高高的礼帽,拦在路中央,和小头目聊了很久。
没人敢凑近前去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他们只是远远的看到小头目招呼了一声身后的队伍,随着男人调头就往城外走去。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与此同时消失的,好像还有城里混得风生水起的“骗疯子”。
没人见过骗疯子到底长啥样,因为他一直都是乔装打扮面见世人的。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他应该是一个年龄不大的青年。
乱世江湖,有人崛起,自然有人陨落。骗疯子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很快这条街上,就没有了他的丝毫痕迹。
郭家松了一口气,本来几乎被推上悬崖,现在却突然皆大欢喜。
路人也松了一口气,侵略军好像并没有因此来寻人找事。
没人注意到,郭家小姐的脸色苍白,却是再也没有在花市出现过。
两个月后一天深夜,城外的密林中,突然燃起了耀眼的火花,如同黑夜里的烈日,整个县城都被惊醒。
那些火花闪耀着,拖着亮丽的长尾刺破夜幕,在这块黑色的画布上,盛开出一朵又一朵美丽的花。
烟花!
县城的居民欢呼着,孩子雀跃着,这么大规模的烟火表演,可不多见,他们甚至怀疑今天是不是什么被遗忘的好日子。
郭家也看到了这几乎填满夜空的烟花盛宴。
他们笑着,说是老天有眼,他们逃过了大劫难,现在在给他们庆祝呢。
只有郭筱韵一个人站在窗边,怔怔地看着那漫天的烟花,哭成了泪人。
8.
我不是不会骗人。
我只是不会骗你。
师父说,做我们这一行,全靠里子。
我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
我心爱的姑娘啊。
你就是我的里子。
你喜欢花啊。
我送给你最特别的。
但是很抱歉。
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我爱你。
这次,我没有骗你。
-完-
【转自知乎作者: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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