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薏听同事说,工作室来了个读大二的实习生
男生长得排场不说,人也特懂事儿。
虽然话不多,但性格好有礼貌,跑腿加班任劳任怨,楼下那几只流浪猫被他喂得腰肥肚圆。
妥妥的二十一世纪绝种小仙男。
池薏出差结束,汇报完工作从BOSS办公室出来,刚巧碰上同事口中的小仙男。
时值初冬,小仙男穿了件柔软的白色毛衣,蓬松黑发盖过眉际,下面一双温和无害的笑眼。
他正耐心地给客户讲解样图构造,声音和煦极了。
池薏一瞬间有些恍惚,几乎想不太起来。
当年两人闹分手,他捉住她手腕举过头顶,咬牙说“绝不放手”时,眸光里闪烁着要么占有要么毁灭的癫狂模样。
-
程云澈的人生信条——得不到的就去抢,抢不来那就连骗带哄。
之前是他没有经验,破绽露得太早。
这一回,他有足够耐心和时间,让她慢慢地去适应他,需要他,心疼他,对他愧疚……
然后,再也不能没有他。
-
女性在恋爱关系中有三大弱点——无声无息的习惯,无微不至的关怀,无缘无故的怜爱。
当弱点被逐个击破,没有人能够逃过“心动”这个魔咒。
池薏自然也没能幸免。
*小剧场*
某日聚餐,池薏误饮了一杯高度数的混合酒,起身时精力不济没站稳,被程云澈扶了一把,一路送到了车上。
她愣愣盯着他精致的侧脸出神,恍惚间,记忆产生错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大脑来不及反应,双臂先一步向上勾,叠在他脖子后方。
次日,两人在楼梯间不期而遇。
程云澈先一步开口:“我知道我心理有疾病,不像俭哥那么招女孩子喜欢,配不上姐姐……昨晚的事情,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我不会破坏姐姐和俭哥的关系……”
那副委屈求全、低到尘埃里的卑微模样,简直和当年的阴郁偏执判若两人。
第 1 章
赶在元旦前一周,总算把A市会展中心艺术大厅墙绘项目给做完。
池薏给团队放了两天假,让他们四处转转,大后天再回洛城。
“薏姐,我们打算去云梦寺拜一拜,你要不要一起?”助理小方试探地问。
云梦寺又称姻缘庙,院内一株千年老槐树,依傍三生石拔地而生,传闻在树上系红丝带求姻缘最为灵验。
池薏打字的手一顿。
过了两秒,从屏幕前抬起眼,笑着摇头婉拒,说:“你们去吧,我下午还有点事儿。”
“噗,你这话真是问错人了,就凭你们薏姐这张脸,哪里还用去求桃花。”
朱姐打趣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助理才意识到池薏正在打电话,一张脸瞬间变色。
“那薏姐您先忙。”他逃命一般匆匆告退。
等门关上,池薏无奈提点好友:“你以后在办公室收收那副花痴相,看小方现在躲你躲成什么了?”
“哼,我也没怎么着他啊……再说,本小姐现在早换目标了。”
“那个小仙男?”
“我倒是想!但他实在太纯净了,老娘我下不了手呜呜呜……”
语气要多惋惜就有多惋惜。
“这世上还有你不忍心下手的人?”池薏一边敲键盘码结项报告,一边随口接话。
“你不懂。”
“你知道遇上货真价实的18厘米,却逼量有限容不下的感受吗?就是我现在这样,馋得要命,但我不配!啊啊啊想哭!!”
池薏:“……”
车速太快她不想听懂。
朱颜也迅速反应过来不对:“呃,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以我身经百战总结的经验来看,小仙男的硬件配置绝逼顶级。”
“床下叫姐姐,床上姐姐叫。日哦,真TM带感,脑补一下更意难平了。”
池薏这两天被她左一句小仙男右一句小仙男的,说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认识一年多,还是头一回见朱颜这么上头。
登时也被勾起几分好奇:“这实习生真有这么极品?”
“小仙男绝对是我见过!最勾人于无形的弟弟!!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会蛊人!!!你这种没谈过姐弟恋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年下的致命吸引力的。”
“……”池薏沉默着没接话。
等敲完手头那行字,她才淡笑一声回了句:“我大概跟姐弟恋无缘。”
“那你这辈子注定要错失太多乐趣,”朱颜替她遗憾,“毕竟弟弟可太美好了。”
“没摸过18岁男大学生腹肌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池薏:“……”
她不仅摸过,还睡过。
思绪飘远……唇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瞬,又缓慢拉回平直。
美好是真的。
但窒息和恐惧同样也是真的。
“操,小仙男刚刚从我身边过去,他不会听见我最后喊的那句话了吧?”
“啊啊啊老娘精心伪装的知心姐姐形象全毁了!!”
“没关系。”池薏强行清空脑内狼狈又难堪的画面,故作风趣地安慰她,“你形象破不破灭都一样。”
朱颜狐疑:“你是想说,我在小仙男眼里都是一样的美?”
“不,我这话的意思是——反正无论怎样,他都是你睡不到的人。”池薏一本正经把话补完。
“你滚!!!啊,梅姐对不起,我不是说您。”那边一阵骚乱,朱颜捂住话筒,匆匆留下句
,“不跟你贫了,我还有一个样图没画完,回聊。”
房间内,键盘清脆丝滑的撞击声,在电话挂断一秒后,也紧跟着消失。
空气短暂陷入无边的安静。
说不好过了多久。
池薏闭眼深呼吸一口气,长按delete键,将文档里大片的乱码一一删除干净。
不知道是不是酒店空调制热出了问题。指尖触在键盘上,僵硬地半天敲不出一个字,大脑思路也冻在原地停滞不前。
她起身接了杯热水,站在落地窗前慢慢喝完。
记得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飘雪的冬天,她和室友们临时起意来A市玩儿。
白天下了飞机之后,直奔景区写生,等晚上想起来订酒店,才意识到正巧撞上“双旦”,附近酒店爆满,没有空房。
无奈之下,池薏只得给回A市参加美术联考的程云澈打电话求助。
当时两人还是非常表面的“姐弟”关系,她又手持亲妈令牌——易女士口谕,让她到A市后,顺道代她上门拜访一下程老爷子。
池薏和室友们一共在A市待了四天。
返程前一天,室友一号提议说想去云梦寺拜一拜。正值春心荡漾的年纪,娇羞懵懂的花骨朵个个含苞待放。
此话一出,当即全票通过。
联考之后还有校考,程云澈并不在A市久待,商量好了要跟她们一起回洛城,继续回洛美附中画室参加集训。
这几天都是程云澈领着她们几个姐姐四处玩儿,没道理去云梦寺不带上他。
只是,谁都没料到……
云梦寺三生殿前摆了筒月老灵签,十元一签。
一般而言,香客抽签只为讨个喜气,寺庙也能借此多一条进项。
妥妥两相欢喜的买卖。
却不成想。
几个室友最次也抽到了中吉签,只有池薏和程云澈,两人均为下下签。
还是同一句——“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凤各自飞。”
翻译成白话,大概含义是:你心里很清楚天地之间哪处宽敞哪处逼仄,雕鹗鸾凤飞翔的方向各不相同——切莫用主观意志去违背客观实际,勉强不来。
请僧人过来解签,翻来覆去只总结出一个意思:“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大家开开心心花了钱,谁想听到这种话。
但僧人坚持,并深深看了池薏和程云澈一眼,又说:“有时候执念太深,被心魔所缚,只会伤人伤己,难得善终。”
池薏当时对这句话还没有很深的体会,只觉莫名和委屈。
可能是好学生当惯了,习惯事事争优。
这“不堪”的评语劈头砸下,不亚于被教导主任指着鼻子怒骂“心术不正”,这辈子没前途。
她四肢僵在原地,血气倒涌上脸颊,不知所措到了极点。
程云澈表现反倒比她强出许多。
许是还没开窍,他面色如常,从外表看不出有丝毫情绪起伏,仿佛毫不在意。
室友二号气呼呼念叨着“坏的不灵好的灵”,拉起他们扭头就走,并放狠话说以后再也不会踏进这个破寺庙半步。
——直到好几个月后,池薏无意间才得知。
当天程云澈又再度返回殿前,摇了一整夜的签词,直至摇出所有上上签。
他在功德箱里直接掷了十万元现金,老僧阻止不成,双手合十站在旁边,频频摇头叹息。
而程云澈却仿佛对神佛毫无敬畏之意。
明明一双黑瞳清澈见底,不染纤尘,天生一副纯真温良像,做的事却让人后背脊椎发凉。
他面无表情地将抽到的上上签以外的签词,一一尽数折断,而后随意丢弃了满地……
现在想来。
或许,他们是真没那个缘分。
就算偏要强求来又能如何,还不是在一起不到半年,便仓促狼狈分手。
-
池薏写完报告,买来三束百合花,去了趟墓园。
她说下午有事,倒也不是随口敷衍。
当年她和程云澈分手后没多久,程老爷子突发肾衰竭,短短几天便骤然离世。
那会儿两人分手闹得太不愉快。
程云澈的多疑和病态占有欲,只让她感受到疲惫和压抑,还有惊惧。
两人似乎只有在床上,才是真正契合统一、彼此拥有的。
到最后,频频大起大伏的情绪波动,耗尽了她对爱情的最后一丝幻想。
池薏脑中只剩下“逃离”这一个念头,她想起了在云梦寺抽到的签词——那就各自飞吧。
于是报名去了国外当交换生。
是隔了好几天后,她才从她妈易女士那里听到消息。
易女士一个劲儿叹息,直言程云澈这个小孩忒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爸妈,现在连最后的亲人也离去。
表达的中心思想很明确:她想领养了程云澈。
这是特意来征询亲闺女的看法。
易家和程家关系匪浅,程云澈在洛城集训那一年,几乎吃住都在她们家,易女士俨然早就把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会这么考虑也无可厚非。
再者,易女士根本不知道她和程云澈有过那么一段。
池薏记不太清她当时说了些什么,大抵是一些抗拒不老大乐意的话,反正没点头同意。
那个年纪想法都比较容易走极端,逃避心理严重。
在有过那样的亲密关系又分开后,她完全无法想象,再和程云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但易女士一言堂独霸专权惯了,象征性问她一句已经给足了面子,怎么可能听她的。
母女两人这通电话,有那么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直到过了一周多,易女士忽然又打越洋电话过来提这事儿。
池薏一颗心吊到嗓子眼,生怕听到什么难以接受的坏消息。
结果,易女士带来的消息,比她所想象的还要糟糕。
程云澈不仅没有答应易女士的提议,而且还私下去学校办理了休学。并主动斩断了,跟她们家的一切联系。
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听到过他半点消息。
-
在墓园站了会儿,零零星星又飘起雪花。
A市气温要比洛城暖几度,下雪也是轻飘飘的没有实感,雪花刚沾到地皮就消失不见。
仿佛大梦一场,怅然若失。
池薏返回酒店时,小方几个已经从云梦寺回来,正要去一楼餐厅吃饭。
迎门撞见,池薏笑着打了声招呼,“去吃饭?”
没想到随口一句客套的话,竟然把他们给问住。
几人表情略僵硬地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秒,神色古怪,仿佛看见了什么稀奇罕见的事物。
你推我搡,挤眉弄眼。
吞吞吐吐半天没人说话。
池薏琢磨了一遍,觉得她那句除了有点废话文学,应当没什么大问题,下意识摸了把脸,问:“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啊,不是不是,那个薏姐,我们先去吃饭了,晚安,明早见!”
“薏姐晚安!”
“古德耐!祝薏姐好梦!!”
“……”
一溜烟的功夫,人已经没影。抱头鼠窜的逃难现场也不过如此。
奇奇怪怪。
池薏抬头看了眼外边还没黑透的天,满头雾水搞不清状况。
她有这么吓人?
还是说,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
池薏摇摇头,不作他想。
转眼就是返程这天,直到回到洛城,坐上回工作室的车。
司机师傅一脸自豪地提起自家三岁的小女儿,昨晚临睡前,突然哒哒哒跑过来亲了他一口,跟他说“晚安”,甜得他心都要化了——
她才又想起那天他们的古怪反应,随口跟小方问了一嘴。
“其实,也没什么——”小方挠着头,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后,还是好奇心战胜了其他,他大着胆子问:“薏姐,你知道云梦寺的那株老槐树吗?”
池薏点点头,细眉微拧,“怎么了?”
以云梦寺在全国的知名度,她还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
但小方突然提到它的用意是?
池薏搞不太明白。
小方实在说不出口,“我把视频发你,你看了视频就知道了。”
“行。”
查收的功夫,刚巧手机进了个电话,池薏接起来,“喂,梅姐。”
“到春江路了,还有3分钟吧。”
“那我到时候直接上去。”
“嗯好,再见。”
挂掉电话,池薏面色微凝,交代小方:“如果梅姐私下问你想不想调去其他组,你别……”
小方很上道,忙抢白说:“我不想换组,”掀眼皮瞄她一眼,“我想继续跟着薏姐。”
池薏被他逗笑:“多经几个组锻炼锻炼,学点东西也是好事。只是别傻乎乎的任人摆布就行。”
她长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笑起来灵动又俏丽,朱唇粉面,霞光逼人。
小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
下了车,池薏直奔梅姐办公室。
如果她没猜错,梅姐是想让她带上周刚入职的那个实习生,然后把小方调给秦笑笑使唤。
池薏从朱颜那儿听到过几句口风,她原话语气酸溜溜的:“送走一个腼腆小方,又迎来一个可口小仙男,你这弟弟缘绝了啊。”
池薏并不在意那只小仙男的归属,但小方是她一手带起来,这才刚上手,就想把人调走。
哪怕是泥捏的性子也忍不了。
更何况,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人事调动。
让小方给秦笑笑当助理……
该怎么形容秦笑笑这个人。
如果说朱颜是容易犯花痴,喜欢口花花撩拨长得好看的小男生玩儿,那秦笑笑就是恰恰相反,对一切帅哥敬谢不敏。
朱颜曾用两个词精辟总结秦笑笑的审美——那就是有点“厌男”,还有点“恋丑”。
所以,她绘画的风格也会比较奇怪,迎合不了大众口味,但在高端市场,却又很有口碑。
算是工作室的一块独特招牌。
如果是单纯口味刁钻,倒也没什么。
可她在创作时,又以刁难、折辱小帅哥为乐,并借此来提取灵感。
自池薏到工作室这一年半以来,秦笑笑的助理已经换了不下六个。
每一任都是因能力不足主动离职,无一例外。
上任助理提出离职的时候,池薏就猜到,估计工作室快要招新人。
果不其然,来了一个洛美大二在读的小仙男实习生。
可也不知梅姐怎么想的,临了竟然又转了主意,要把小方调过去。
论亲疏远近,那肯定是小方关系更近一点。
被人喊了两个多月的“薏姐”,池薏当然下意识要为小方的处境考虑,为他周旋。
池薏做好了“硬刚”的打算,但她没料到,梅姐竟然会当着她的面,给那个小实习生打电话。
“小程,当初说好了让你在小秦和小池中间挑一个……但现在看样子,你小池姐好像不大乐意收留你。你要不要试着,再跟你小池姐争取一下?”
梅姐是开玩笑的语气,但给人的感觉,并不怎么幽默。
说完顺手把手机搡进了她手里。
动作太快,池薏反应不及,直接被她架在了火上。手机捏在掌心,如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
半天,还是不争气地送到耳边。
她硬着头皮强装淡定向对面打招呼:“喂,你好。”
耳朵只能听得见微弱的电流声,过了好一会儿,那边终于迟迟开了口。
“小池姐?”
小仙男似乎是感冒了但还没好全,声音听起来偏低,微哑,透着点小鼻音。
莫名就勾带出几分可怜和委屈。
第 2 章
听筒离耳朵距离过近,池薏感觉像是有一股小小的电流,在耳蜗内打了个旋儿,引起耳内一阵骚乱。
短暂一瞬失聪,她将手机撤远几分,清了清嗓子,“嗯,我是。”
她努力平稳音调,挤出点轻笑,使声音柔和些许,显得平易近人。虽然她心底很清楚,这个恶人她怕是要当定了。
不过亲疏总要有个取舍。
小方是池薏升小组长后,第一个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平时为人处事谦逊有礼,蛮合她眼缘。
暗地里喟叹口气,恐怕要对小仙男说一声对不起了。
那边恭敬地正式又喊了声“小池姐”。声音是真的哑,生硬滞涩,听得池薏直皱眉。
难道是带病上班?
想象了一下画面,再联系一下他接下来的处境……
明明不是她的安排,但梅姐这么一插手,反倒衬得像是她故意把他踢去了秦笑笑那里似的。
不得不说,梅姐这手真是高。
池薏心头这会儿汹涌而出的负罪感,都快要把她整个人淹没。
小仙男接下来的话,就不太那么忍心去听。
好似上天能理解她的心情一样,小仙男还没来得及说更多,他那头忽然有人冒出一声惊呼,而后是手忙脚乱一阵嘈杂。
再等有人拿起电话,开口的人已经换成了小方。
“薏姐,我刚不小心把新同事的手给烫伤了。”小方有点慌,语气很急,习惯性向池薏求助。
“怎么回事?”池薏一惊,忙说,“赶紧带他去医院包扎一下,有冰袋吗?先给伤口敷上。”
“哦,我现在就去,”小方找到主心骨,思路也逐渐清晰,“我现在就联系医院。”
烫伤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对靠手吃饭的美术生来说,稍一不慎,可能影响的就是整个后半生的职业生涯,由不得不重视。
“你们在哪儿?我现在下楼。”
池薏是天生操心的命,放不下心,也怕小方处理不当,再出点什么突发状况。
小方犹豫几秒,看一眼拐角处利落下楼的英挺背影,选择坦白,“俭哥说开车送我们过去。”
听到这句,池薏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先一步止了下台阶的动作。
她斜靠在黑色镂空雕花的扶手上,单手扶着手机,面上表情变幻几瞬,最终归于无奈。
“那行,处理完了给我回个电话。”
-
换助理风波就这么戏剧性地被暂时搁置。
梅姐颇体恤地笑眯眯劝池薏先回家休整一番,明天再过来正式返岗。言语间不乏夹杂几句对她带新人能力的认可,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池薏也倦于跟她磨叨,态度敷衍地口头应付了几声,等电梯门一开,便拾步走了进去。
在地下车库来回绕着转了几圈,才寻到她的车。
不过近一个月没开,就好似“生分”了一般。明明还是熟悉又扎眼的松石绿,方才却像着了魔。她目不斜视从车头前面过了两趟,愣没认出来。
车身表面浮了层薄尘,车库光线晦暗,打眼一看倒也不显。
池薏把行李送进后备箱,思忖几秒,决定还是先回家,等有空了再去洗车。
扣上安全带,刚行驶至工作室前的绿化带旁,包内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池薏踩下刹车,垂眼划开屏幕,上头传来小方给她报“平安”的简讯:
【已经包扎过了,医生说问题不大,冷水冲洗创面,碘伏消毒,纱布包扎三至五天,定期换药即可。】
描述详之又尽,并附上一张整只手掌被纱布包扎的图片。
池薏瞄一眼图片,并未点开,动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个好字,回复过去。
正要揿灭屏幕,余光无意间瞥见对话框最上端,露出的半截视频缩图。
池薏在脑袋里过一遍,很快想起来,这是在返程路上,小方发给她的“解释”。
只是这会儿,她对那天几人去完云梦寺后的古怪反应,已经没了什么好奇心。
但为避免之后再提起这件事,她对视频内容一无所知的反应,有损她知心姐姐的正面形象,伤害到小方一颗脆弱的少男心。
池薏还是点开了这段视频。
不过,如果能提前预知这视频的内容。她宁可当一个冷漠无情的组长,也不会去点开它。
可眼下,池薏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进度条有条不紊地向前拖动。
而她,则牢牢被安全带绑缚在座椅上,毫无反抗之能。
她的双眼早已被攥住所有的注意力。
视频并不长,大约十四五秒,镜头对准三生殿前的那株千年槐树,远景快速切成近景,对准某一区域。
时值初冬,树上的叶子掉了大半,老迈粗劣的枝干裸露在外,枯黄的残叶随风打旋,被飘雪淋湿跌重,急剧下坠,显得狼狈又沧桑。
与之相反的。
满树的枝杈间,点缀飞扬着红色丝带,颜色鲜艳饱满。镜头放大,丝带下端用金丝银线勾勒出一副少女的半身图。
最末端绣了一行小写字母:cycsycy。
镜头在小字上一晃而过,听筒里传来几句八卦的窃窃私语。
“cy这是什么啊,茶艺?侧颜?csycy才算有诚意?从十月初一?曾上瘾重遇?”
漫无边际的猜想探讨,随着镜头在少女像上定格,顷刻被摁下消音键。
众人屏息凝神,长达五六秒的空白音频中,少女微笑的侧脸在风中摇曳翩跹。
画图的人一定是手艺非常精湛,又对笔下的人不能再熟悉,才能捕捉到如此灵活生动的神态,并用针线描摹刺画出来。
但正因为画像过于写实,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线图,工作室的同事们也能轻易认出,图上所画之人,正是池薏。
倘若只这一条丝带也没什么稀奇。
单凭池薏的样貌,有那么一两个爱慕者,心血来潮来树前求拜也说的过去。
可随着镜头拉远,画面向四周囊括铺展,又是一片整齐的吸气声。
池薏的心脏也忍不住跟着向上提了提。
得益于智能手机的高清摄像头,哪怕手持录像的人手抖了那么两下,画面依然非常清晰。
她眼睛一眨未眨。
震惊地,又或者说,意料之中地眼睁睁看见,整棵树上都挂满了同款的丝带。
上面是姿态各异的少女画像,个个逼真形象。
全部都是池薏。
四年前,读大学时期的池薏。
无一例外,每只红丝带的尾端都缀了那串字母:cycsycy。
又响起七嘴八舌的画外音。
“卧槽,怪不得方丈说三生殿近期修缮,暂不对外开放,原来……”
“我就说这破殿修了得有好几年了,怎么还没修好,竟然是……”
“……”
“等等——系红丝带代表什么来着?”
视频刚好卡在这里结束。
池薏在心底默默补上答案。
坊间有传闻,据说,古代当地一书生撇下童养媳赴京赶考,一举得中,被皇帝榜下捉婿,选为驸马。
遂寄出一封休书,请妻下堂。
但童养媳痴心不改,并不敢于公主争夫,便择了一间寺庙,日夜供奉,惟愿夫君不忘昔年情分。
那寺庙便是云梦寺。
该女在院内亲手种下一株槐树,害怕忘记夫君样貌,便常常坐在殿前刺绣,用一针一线勾出他的样貌,以寄相思。
绣品越堆越多,树也日渐茂盛,盖过头顶。
她眼睛开始吃力,视物不清,于是虔心将绣品挂在树上,就近观摩回忆。
直到整棵树挂满了刺绣丝带,她的一片痴心终于感动上苍。
她心心念念的夫君,终于记起了老家被休的童养媳,遣仆人接她入京,并叩请皇帝封为同妻,阖家团圆。
世人被这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所感动,纷纷奔赴云梦寺参拜景仰。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痴情人为槐树神力所折服,慕名前往,但求遇一良人。
一时间三生殿前香火不断,云梦寺的大名彻底传了开来。
直至千年后的今天,仍有人对此深信不疑,络绎不绝来此地求取姻缘。
……
当年,池薏是在抽完那支下下签后,隔日返程飞机上,才从室友那里听来这则传闻。
室友提起时,一脸晦气的语气:“早知道云梦寺出名的背后,是这么个离了大谱的恶心人故事,我才不要去那里求姻缘,现在觉得我的上上签可太晦气了。”
见她那么生气,池薏只好哭笑不得地宽慰她:“毕竟时代不同,而且,至少故事中的女主得偿所愿了,也不算那么悲剧。”
她说完这句后,偏头时无意间瞥见,坐在旁边的程云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时不觉,现在想来,池薏只觉得头皮发紧发麻。
根本不用怀疑,单凭直觉,她就知道视频中的红丝带,只会是他的杰作。
程云澈就是这样,大脑思维逻辑奇特,甚至,她时常怀疑他根本不存在正常人具备的情感。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池薏不认为程云澈会相信槐树背后真的有神力,但他以为她相信。
所以,他费尽心思地在树上挂满了她的画像。
就像是那些被他折断,扔了满地的签文一样,都不过是他迷惑人的工具。
他不信这些。
但倘若她信,那他不惜采取手段,让她越发深信不疑——无论过程如何,最终,他们两个人终会在一起。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的?
池薏搜了下三生殿开始闭殿修缮的时间,浏览器上显示,是在他们分手前的一个月。
她轻轻松了口气,满腹警惕和惊惧退散,整个人松懈下来,心脏缓慢落回肚中。
车内没开冷气,但池薏后背竟然浮起层薄汗。
后之后觉,她感受到一股放松后浓浓的疲惫,还有茫然。
以及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怅然若失。
-
调整好状态,池薏再度驱动车子。才踏下油门,车前玻璃上,忽地跃上一道黑影。
她吓了一跳,忙急踩刹车。
大脑在受惊后一片空白中,恍惚发现了一个事实——她似乎已经记不太清程云澈的模样。
刚刚回忆的过程,他始终以一个非常模糊的面孔出现。
轮廓依稀还能记起,但他眉峰的走势形状,他眼下那颗红痣的具体位置……却都没什么太精确的印象了。
池薏不禁怀疑,将来哪天,两人再度相遇。
她或许会像刚才在地下车库,来回找不到自己的车一样,和程云澈擦肩而过,却如同陌生人一般,视而不见。
或许这恰是最好的安排吧,池薏无声叹一口气。
车身前,黑猫掀起肉嘟嘟的爪子,用力拍了拍玻璃,怒目圆睁,像是在表达对自己被忽视的不满。
池薏的注意力被它抓回,定睛一看,发现在她离开这一个月,黑猫竟然真的肥了不少。
一张俏脸足足大了一圈。
果然如朱颜所说,小仙男把楼下的流浪猫喂得腰肥肚圆。
思及此,池薏停顿几秒,从手机内调出附近花店老板的号码,订了一束花,送到工作室小仙男实习生的座位前。
就当是表示对他的歉意和愧疚吧。
——为小方莽撞冒失烫伤了他的手,为她不打算选他当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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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澈是在下午上班时,察觉到自己座位前被摆上了一束花的。
他站在走廊里,还没进门,鼻尖先嗅到了百合的味道。这几年,他对百合花这一植物,已经敏感到了近乎不可思议的地步。
哪怕现下隔着五六米的距离,但倘若他站在原地不动,不消十分钟,铁定会浑身起满红疹。
事实上,他的身体对百合并不过敏。当然,那是在他同池薏分手之前。
倘若深究他开始对百合花过敏的原因,应该是因为,他们分手前那顿饭的餐桌上,刚好摆了一束百合花。
至今,程云澈仍没搞明白,池薏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分手。记得在吃那顿饭之前,两人刚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周末。
程云澈讨厌她身边出现各种各样的人,讨厌她同他人谈笑,更讨厌一幅画作、一场电影都能比他轻易牵引她的注意力。
他只想要两个人待在一起,在独立封闭的空间里,哪也不去。不要被一惊一乍的手机打扰,不必吃饭浪费时间。
他喜欢拥抱,喜欢互相抚*摸,喜欢被她双眼直视。然后慢慢低下头,在他唇上啄吻——她的头发会滑落在他的脸颊和脖子上。
像羽毛从心尖上挠了一把。
撩拨。
又充满挑*逗。
最好是在大床上,没有衣物的阻隔,两人离得那么那么近,甚至更近。近到有时候他都会嫉妒,能够让她露出那种迷人的、欲罢不能的表情。
但好在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是他让她快乐。
那个周末就如他所设想的一样,程云澈故意把手机关掉锁进柜子里,谢绝任何打扰。
两人在沙发上、床上、浴缸、落地窗前,不间断地亲吻。
如双生缠绕的藤蔓,片刻也没有分开。
一直到周日中午,池薏却忽然说她饿了。
程云澈认真分辨了一番她的表情,确信她没有说谎。虽然有些闷闷不乐,怨怪她的肠胃太不争气,他却还是很体贴地陪她出门去吃了饭。
两人吃的日料。吃饭时,程云澈不停抬手看表,心疼被浪费的时间。
最近,池薏跟着导师四处写生,全国各地跑,却不许他跟着。
两人好久才见上一面,好不容易终于不用通过幻想来度过难捱的日夜,等晚上她又要离开,程云澈不高兴属于他的时间还要被占用。
可池薏吃得那么开心,吞咽食物时的表情是那么满足。
焦虑不安的心,渐渐被她餍足的神色安抚,他学着她用叉子夹起食物,慢慢品尝。
饭后,池薏甚至心情很好地点了份提拉米苏,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分食完。
从她的脸上,程云澈看不出任何要离开的决绝。
在餐厅昏黄的灯光下,她面庞的线条是那么柔和。
池薏脸上噙着淡淡的笑,直勾勾盯着他看,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的折射下,被分割成无数个他。
她眼睛里满满盛着的全是他。
程云澈被蛊惑,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却在嘴唇相触的前一秒,被人为拦住。
再后面的他不愿回忆。
从那以后,他就产生了剧烈的应激反应,碰不得百合花和提拉米苏。
-
“那个,小程你先等下,我刚路过甜品店的时候,买了份提拉米苏。他们家做的提拉米苏特别好吃,你尝尝看……上午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烫伤你的手的……”
小方急跑两步跟上,将甜品提到程云澈眼前。
今天也是凑了巧了,竟然同时集齐他最厌恶的两样东西,出现在面前。
程云澈只是听到那四个字,腹部便翻涌出一股难忍的生理性反胃,几欲作呕。
但这些生理特征,还没来得及体现在脸上,耳朵先听见了小方后面的话语。
“……对了,池薏姐还订了束花,你要不要用瓶子插起来,茶水间有多余的花瓶……”
那种无辜的温和的气质,重新在程云澈身上散发开来。
他今天穿了件清新的草绿色针织毛衣,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温暖,模样像极了好脾气的邻家弟弟。
程云澈眼睫轻眨,眼睛看过去,瞳孔漆黑,眼白清澈,如同质地纯良的白纸,真诚而无害。
他嘴巴动了动,声音还是感冒后的沙哑,语句却不急不缓,一举一动显得分外斯文有教养。
他慢条斯理地问:“瓶子在哪儿?我跟你去拿。”
程云澈将花束包装拆开,颇有耐心地一支一支插入瓶口,而后用喷壶撒了些清水。
花束中百合只有一朵,他似乎很偏爱,把它插在了最中央。
小方在旁边看着,自愧弗如,感觉对比起来,他像个十足十的粗鲁硬汉。
等全部摆完后,程云澈低头在花间轻嗅了一下,而后不好意思地冲小方笑了笑,说:“花很漂亮,我很喜欢,麻烦你帮我向小池姐道声谢。”
第 3 章
接到小方打来的电话时,池薏正被梦魇缠绕。
易女士突发奇想跑去冰岛看极光。昨晚通电话时,人还在洛城,中午回到家,打过去电话一问,人已经到了香港,正在机场办理中转。
易女士急匆匆应付了几句,便掐断了电话。
池薏嘴边那句“你是不是把大门上的锁给换了”,从头到尾没插进空问出去。
她徒然对着熄灭的屏幕叹息几秒,最终无奈将手机一把搪回包里,重新调转方向,拖着行李去找物业。
“您是1023别墅的池小姐吧?噢,是这样,上周易女士表示智能锁和家里的装修风格不匹配,特意聘请专业人员设计,换成了古纯木制门锁。”
“……”
倒是蛮符合易女士想一出是一出的处事准则。
母女两人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对此,池薏早已适应良好,听完物业大叔的解释,她甚至还认真回忆几秒,中肯地评价道:
“榫卯结构设计得很有美感,既有古朴的意境,在周围的现代建筑中也不显突兀,确实很不错。”
没成想易女士聘请的设计师,竟然刚好是眼前这位推荐的。
大叔仿佛遇到了知音一般,激动地点头:“是吧,我也觉得这个设计师很厉害!”
看着他过激的反应,池薏后面那半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锁芯结合处过于粗矿,并不能起到防贼效果”就有点说不出口。
两人又就着这门锁聊了几句,池薏见大叔兴致越来越高,丝毫没有结束的意向,只得开门见山,好脾气地主动问:“只是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备用钥匙?”
大叔一拍脑门,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池薏此番前来的目的,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有有有,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
就这样,池薏从进到小区后,折腾了足足半个多小时,才总算是进了家门。
果然不出她所料。
刚搬来这儿不到一年,在她离开的这一个月,易女士把房子从内到外重新装修了一遍,完全看不出原来哥特式的北欧建筑风格。
不过,如今这种风格,反倒是池薏最熟悉的家的模样。
在考上大学后,她和易女士从易家老宅搬出来,住的就是类似于这种充满原始野性气息的房子。
那个时候,她周末回到家中,最喜欢躺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看着天上的白云和飞鸟放空发呆,消磨多到用不完的时间。
记忆中,她第一次遇到程云澈,就是在荡秋千。
她坐在秋千架上,慢悠悠地晃荡着,正觉百无聊赖,忽然视野中闯进一个人影。
黄昏逢魔时刻,晚霞从云层间扑杀而出,天边是绚丽诡谲的粉紫色,绿得滴墨的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四下静谧,空气潮湿又黏糊,池薏大脑也被黏住,正慢吞吞地思考,眼前的色彩搭配似乎有些单调,缺了点什么。
刚好这个时候。
程云澈穿着一身从头黑到尾的衣服,毫无防备地出现。
池薏登时眼前一亮。
大脑仿佛被注入一针清醒剂,又像是在炎热夏天里吞下的冷冽冰块,整个人由内而外被涤荡一空。
他穿了一身黑,头发、瞳孔全部都是漆黑。
略长的黑发耷拉过眉际,皮肤却是病态的白,白得近乎透明。眼皮困倦地垂着,嘴唇是靡艳到不正常的鲜红色。
像是午夜的幽灵。
那一瞬间,池薏以为自己遇到了艳鬼。
实在是他看起来真的毫无生气,漂亮精致得不像活人,淡漠极了,仿佛对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眷恋。
池薏没有打算喊住他,毕竟她还这么年轻,没有自寻死路的念头。
可程云澈像是能感应到她的视线,忽然撩起眼皮,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可惜,他像是看不见她一般,眼神空洞,盯着虚空的一点凝视几秒,又机械地重新转了回头。
这场初见,在她正式和程云澈认识后,曾漫长地被池薏所遗忘。
因为第二天,在易女士介绍下,他出场时纯良无害的好学生弟弟模样,和这天傍晚着实大相径庭。
是直到两人在一起,程云澈日渐暴露出本性后,池薏才迟钝地想起,并逐步求证得出,初见时如同暗夜鬼魅般的恶魔,才是最接近真实状态的他。
-
或许是这两天频频接触之前的事,或多或少总能牵扯上程云澈,又或许是大脑潜意识害怕真的遗忘掉他的长相,主动开始复习强化。
睡在和昔年格局类似的卧室里,半梦半醒间,池薏迷迷糊糊梦见了当年两人相处时的一些场景。
有她帮他改画和复习英语时的脉脉温情;有还没戳破窗户纸前,偶然不小心视线相碰的脸红心跳……可那些都抵不过后来深入接触后的惊悚和恐惧。
秋千架不再是记忆中充满童趣的场所,而变成了体*液交换时,寻求刺激抑或惩罚的措施。
寂静深夜里,听到走路或开门声的惊慌失措、心惊肉跳,擂鼓在心脏上搞乐队狂欢,双耳如易受惊的幼兽……身体的支配权不再归属自己,逐步失控。
直至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晕厥过去。
接着场景变换,分手那天,两人从日料店重新回到家中。
池薏已经放弃跟他坦诚布公讨论的想法,闷不做声地从衣帽间拉出行李箱,便要出门。
程云澈一把用手掼住她的手腕。
十八岁的少年力气大得惊人,她手腕被勒出一圈红痕,两人互相僵持着,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池薏受不住,先开了口:“别这样,我们好聚好散……”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他猛地低头衔住她的双唇,将他不愿接受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一场热吻激烈得如同打架,池薏被扔在床上。双手交叉,被捉住推高固定在头顶。
程云澈双目猩红滴血,燃烧着□□,眸光闪烁着一股“要么占有要么毁灭”的癫狂。
男女力气的悬殊,注定了这场战争里,她是败将。
可是人就会有软肋,柔软的武器有时候更伤人。
池薏哭了。
她没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察觉她泪水的瞬间,程云澈额角血管跳动一下,双眸几不可查地迸出亮光,似乎更兴奋了——那是来自雄心动物刻在基因里的兽*性和征服欲。
他低头寻到她的眼睛处,轻啄,舔*舐,大口吞咽。
那瞬间,池薏是真的有点泄气,对程云澈的恨也达到了顶峰。
眼泪开了闸似的止不住。
渐渐的,吞咽声消失,湿*热的舌头离开脸颊,到最后,安抚的啄吻也不复存在。
程云澈彻底从她身上离开,坐在旁边,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艰难开口:“对不起……”
他想让她停止哭泣。
但池薏只是冷冷看着他:“让我走。”
两人无声对视,僵持。
半晌,见他没反应,池薏粗暴地拿手掌抹了把脸,拽起行李箱,朝门方向走去。
程云澈手掌无意识攥了攥,却没敢再硬拦。他一路跟过去,低到尘埃里卑微地,用气音轻声恳求:“别走……”露出那副他最擅长伪装的可怜相。
池薏不会再上当。
她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手机铃声和关门的动作重叠,池薏陷在梦境中,被梦魇困住,一遍又一遍地关门,怎么也醒不过来。
不知道第几遍铃声响起,她才挣扎着接起电话:“喂?”
“薏姐——”小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
“嗯?”池薏揉了揉脸,最快速度进入工作状态,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你说。”
“小程刚刚过敏似的出了一身红疹,我喊了救护车把他送医院了,听医生说好像是花粉过敏……”
说着说着,小方的思路莫名其妙拐去了奇怪的方向——他今天一共跟池薏通了两边电话,全部都是因为程云澈受伤的事情……
一时间乱七八糟的念头浮现,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以至于他都没注意自己说到一半声音停了。
池薏反应了数秒,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新来的实习生?”
她将那句话重新在脑内过一遍,又问:“过敏?是因为我订的花?”
“好像是……”小方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地方——他此刻的行为,特别像是学生时代那种打小报告泄密的人。
也不对,或者说更像是为老师办了一点小事儿,帮忙挽回些许错处,便马不停蹄前来殷勤邀功的谄媚小人。
小方脸颊发烫,忙纠正说:“其实,也不一定……医生只是说可能,还没确定。”
一股沉郁的躁气漫上来,池薏捋了把头发,压住烦躁,又问:“人怎么样?”
她不是不敢面对错误的人,只是有点懊恼,乍一下想不起当时订花的动机。太冲动,委实虑事不周。
“已经转普通病房了,只是接触过敏源时间过长,红疹一时半会褪不下来,估计要住院三五天。”
池薏下床趿拉上拖鞋,“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去。”
-
三院离她住的地方不算远,不足二十分钟,池薏便出现在病房前。
小方在门口迎了她两步,“薏姐。”
病房门关着,池薏从门上窗朝内望了两眼。
病床上的人背对着门,只能大概看个背影。
他似乎有些难受,清瘦的背脊佝偻着,竭力克制红疹处的瘙痒,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小方冲她摆摆头,两人去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说话。
小方解释:“小程说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太丑,不想让其他人探望。”
还是个偶像包袱挺重的小仙男。
池薏也不强人所难,言简意赅:“我找了个护工,这几天住院期间总得有人照顾,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我去问一下。”
池薏抱臂看向窗外,等他回来。过了约两分钟,小方比了个“OK”的手势。
“那行,我把联系方式写在这上面了,”池薏递过去一张纸,“大概还要半个多小时才能到。”
“行。”小方把纸片扣入掌心,“到时候我直接领他过去,薏姐你要有事先去忙吧。”
池薏摇摇头,“等护工来了再说。”
等待的时间里,她安静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窗户开了条缝,初冬冷硬的风甩在脸上,刺得皮肤发疼。
池薏心里乱糟糟的,满心负罪感如高筑的楼台,几乎将她压垮。
池薏这个人,说白了,有点怜弱心态。
表面看起来冷心冷清,什么都近不了心,但实质上最受不了别人示弱。
半年前小方入职时,工作室一共进了六个实习生。独独小方赢得了她的青睐,跟他无数次向她发出的下意识求助脱不开干系。
如果说,没见到小仙男刚才孱弱的状态还好,可现在……仔细想想,他被迫留在秦笑笑组里,他的手被烫伤,他因花粉过敏——
小仙男最近的惨遇,似乎都有她的参与甚至一手主导。
真是越想越内疚。
小方见她情绪低落,猜到缘故,抓耳挠腮开始乱出昏招:“人在生病不舒服的时候,吃甜的会好一点?”
“过敏能吃甜的?”
小方殷勤跑去问过医生,给池薏肯定答复,“可以吃,忌辛辣烟酒还有海鲜等发物,其他的可以吃。”
“可是,男生会喜欢吃甜的吗?”
除了程云澈那个异类,池薏生活中很少见身边男性喜欢吃甜食。
小方皱了皱眉,以己度人,又想起中午那块几乎被程云澈吃完的提拉米苏,“应该喜欢吧。”
池薏听完他的描述,想了想,也没其他招数,只好说:“那在他住院期间,你帮我每天给他送一份你说的那家的提拉米苏,跑腿费找我报销。”
顿了顿,又补充:“当然,如果发现他不喜欢,那就别送了。”
就这样,池薏送了整整四天的提拉米苏。据小方所述,程云澈很喜欢,每次都会吃得一干二净。
直到第五天出院才停。
那天恰是元旦前一天,梅姐牵头组织了一场聚餐。
一是邀请大家共度跨年夜,二是庆祝池薏他们在A市的项目圆满收官,三是庆祝小仙男实习生出院,当然也有说法是为了给他补办迎新。
下午五点,池薏跟梅姐商量完洛城政府牵头的冰雕艺术展项目,出门沿台阶下楼。
临近下班点,大家无心工作,都在倒垃圾洗杯子整理文件,等待晚上的聚会。
朱颜打算回家换个衣服,已经提前翘班离开,小方则被她派去帮忙洗车。
池薏边低头看文件边下楼,想起小仙男似乎今天出院,作为肇事主,她或多或少也该过去看看。
何况,人家在住院期间,硬是拖着病体,劝说梅姐更改了想法,主动表示想去给秦笑笑当助理。
想到这儿。
池薏又多下了两层楼的台阶。
第 4 章
小仙男所在的楼层是开放式展览区。
一般来说,实习生初入职都要负责“讲解员”工作,任职满一个月,才会分调去业务组。
但显然秦笑笑等不及。
元旦一过,小仙男就得去她跟前报到。
可能是临近闭馆时间,展厅内参观的游客并不多。前台小黛拿着口红正在补妆,看见池薏,随意点头打了个招呼,“薏姐。”
“里面没人了吗?”池薏走过去,顺着楼梯台阶往下瞄。
展览区是下沉式结构,两层楼高的吊顶,中间打通,内部装修全部用了浮雕样式,艺术效果绝佳。
能够在里面陈列作品的,基本都是梅真工作室喊得出名的“大师”。
很荣幸,刚入职不到两年的池薏,名下作品就占据了小半面墙。
当然,很大程度上,这并不取决于她个人的创作能力,毕竟绘画奇才易女士独女的名头,已经足够卖座。
“噢,还有一个女顾客,说特别喜欢秦老师的作品,正在缠着小程给她讲设计理念呢~~”
小黛捂嘴一笑,冲池薏使了个眼色,音量压低两度,戏谑道:“八成是看上这枚二十世纪绝种小仙男了。”
多亏朱颜的大力吹捧,小仙男的名头在整个工作室可是当当响,已经鲜少有人称呼他本名。
“我下去看看。”池薏揉揉脑仁,忍不住替小仙男心塞两秒。
她在初入职场时,没少吃过容貌的苦,倒很能理解他的处境。
虽说如今是看脸的时代,长得好看的人,在生活中多多少少会受到点儿优待。
但在工作场上,特别是艺术界,鄙视链比地球生物链都长。凭作品吃饭的才叫硬本事,走“人气明星”路线,准要被踩在链条最底端,戳上一个搞坏了创作风气的名头。
可艺术这东西,偏偏又是最难界定的,欣赏门槛设限太高。于是,便出现了一些不成文的约定俗成。比如:作品和颜值通常成反比。
毫无道理可言,却得到不少人认同。
没人愿意承认自己毫无艺术细胞,那么只能重新制定一套标准——毕竟颜值的高低要比作品的优劣容易判定得多。
池薏也是走了许多弯路,才终于赢得部分业内同僚的认可。
就这至今仍有不少人固执己见,认为她不过是长了那么张脸又有那么个妈,其实作品稀烂,本人一无是处。
反过来想,池薏觉得小仙男心理素质着实不错。
没对别人拿他颜值来说事表示抗拒不满,也没因此而沾沾自喜。
不骄不躁的,任劳任怨加班干活,如今这么“老实”的年轻人,确实不太常见。
从楼梯折角转过那道弯,灯光由炽白陡然改为暖色调。
池薏一时间没适应光线,眼前连成线全是模糊的光圈,影影绰绰瞧见楼下似乎站了两个人,却辨不真切。
离得不远,两人的说话声顺着楼梯道攀上来,清晰灌入她耳内。
“旁边这些应该不是秦大师的作品吧,看起来明显匠气多了,怎么会摆在这里?”
先传来的是女人略显矫揉造作的嗔怪语气。
空气沉默了片刻,接着是男人嗓音温和的认真解释。
“这些是池薏老师的作品,她的风格偏重写实具象。这个画派更倾向于体现逼真生动,通过光线明暗运用,结合浮雕的立体形态,令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和抽象派理念不太一样。”
男人的声音和煦温润,娓娓道来,听起来特别舒服,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莫名有些熟悉亲切。
饶是池薏对自己的作品底气十足,顿时也被他夸得顿觉不好意思。
悄悄用手背试了下脸颊温度,她翘起唇角,轻咳一声,正要谦虚两句——
随着身体海拔下移,展览区的全貌席卷视野,池薏眼睛也逐步适应了灯光的明晦度。
目光所及之处,混沌退散。
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心脏比大脑先做出反应,猛地咯噔一下,而后警钟骤鸣。
恍惚之间,池薏终于慢一拍明悟过来,那道声音熟悉的缘由。
——可不是熟悉吗。
毕竟是曾耳鬓厮磨长达半年的亲密恋人,耳朵不知道听过多少从那张嘴里吐出来的情话蜜语,早已在磨出茧子前练出了肌肉记忆。
目光触及楼下人的第一瞬间,池薏整个人被钉住了似的,直接怔愣在那儿。
周遭安静得只剩她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一下重过一下砸在耳膜,像是要把她从梦中敲醒。
这场重逢太过突然,又太出乎意料,身体和情绪都没做好准备。
如青天白日里暴雨兜头下砸,脑袋嗡嗡发麻发闷发钝,彻底宕机罢工,僵在原地。
程云澈听闻动静抬头,站在台阶下,以一种仰视的姿态,平静地回视过去。
唇角带着得体的笑意,眼角下弯,冲她点了点头,“小池姐。”
池薏神情木然,没有给出回应。
慌乱的心跳给了她唯一指令——快逃!快走!快快快!那是生物求救的本能反应。
但从视觉神经传导至大脑中枢的信号却理智地分析判断,告诉她没有必要。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太陌生了,以至于她几乎不能把眼前的人跟脑海中的那个人对等起来。
十七八岁的男生,再努力伪装温良,装乖巧装柔弱,眉眼间也会不经意露出几分狠戾与邪性,骨子里的冷漠自私,是骗不过人的。
可眼前的程云澈,池薏甚至不确定应不应该称他为程云澈——
他的眉毛弧度是柔和的,蓬松的黑发是服帖柔顺的。整个人由内而外露出来的气息,干净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你在他身上见不到半点对外界的攻击性。
完全就是一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老好人模样。
要是说他只是和程云澈长得一模一样,其实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也绝对说得过去。
池薏终于唤醒了身体的支配权。
她勉力扯出一抹笑,胡乱点了下头,扭头决心要逃。
站在面前的究竟是不是程云澈,她已经没有多余的脑容量思考,唯一的念头只剩先糊弄过去再说。
可程云澈却不给她机会。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主动向旁边那位女士介绍道:“这是池薏老师。”
女士旁若无人地翻了个白眼,而后迅速绽开满脸笑容:“您好,久仰大名。我刚还跟小程夸呢,说这是谁的作品,这么灵动,心底还在猜恐怕得有七八十岁才能有这功底。没想到您竟然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真是才貌双全。”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池薏也不好撒脸转身离开。
她三两步下了台阶,握住女士递过来的手,也没拆穿她的话,只是说:“承蒙喜欢,希望有机会可以合作。”
高端浮雕玩家的圈子不大,来这儿参观的多半是有合作意向,她没必要赶走送上门的客户。
池薏顺着女士的话跟她聊了聊,得知她是冰雕业余爱好者,爱人近期策划的冰雕展项目正在招标——隐隐猜出对方的身份。
池薏拿出应付最难缠客户的耐心,和女士畅谈冰雕艺术发展。
她态度并不谄媚,却又能适时摆低姿态骚到对方的痒处,真诚夸赞对方。到最后,女士脸上的笑也透出几分真意,聊兴颇有些意犹未尽。
池薏趁机提议:“不然我们加个联系方式,等工作室展区摆了新作,也好及时通知您?”
女士还是笑眯眯的,却并不接茬。
池薏也不强求,把人送到门口,说:“欢迎您常来参观。”
女士这会儿却又停了脚步,她沉吟几秒,最终故作不经意地扫身后一眼。
“刚那个小帅哥的讲解倒是蛮不错的,只是我对某个作品的设计理念还是有些模糊,不知道方不方便留个小帅哥的微信,等回头进一步探讨一下?”
她话是冲程云澈说的,眼睛却落在池薏身上,在等池薏拿主意。
暗示之意不能更明显。
一年前的池薏,或许还听不懂女士这句话背后隐含的内容。
但如今,在形形色色的生意场上历练几番过后,也算练出了一句话拐十道弯听的技能。
相对来说,女士的这句话并不隐讳,可以说堪称明示。
明摆了是权色*交易。
池薏心底的火一瞬间就窜了上来,不为其他,就因曾经她就是处在那个被交易的位置,连半句表态权利都没有的工具人。
她忍了忍,也没真撕破脸,故意曲解女士的意思,笑言道:“那您才更得要勤来才行,毕竟当面观摩品评,才更能品读出其中意境。”
“可惜最近不得空,怕是常来不了,”女士露出遗憾的表情,眯眼看向池薏,“至于这微信,你看——”
池薏摇头婉拒,坚持道:“真不太行,他也就是寒假来实习的大学生,自己都是个半吊子,万一再给您讲错了,那岂不是砸了我们工作室的招牌?”
女士似还不死心,假意埋怨一句说:“你这话也忒主观,也不问问人小帅哥本人同不同意。”
话到这,她将颊边的卷发掖进耳后,挑眉妩媚一笑,重新将目光放在程云澈脸上,“小帅哥,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想的?”
池薏循了她的目光跟着看过去。
在刚刚她和女士交谈的过程中,程云澈一直安分地站在旁边,扮好透明人角色,不掺和不插话,只是默默听着。
却又在两人谈到某个作品或者某个概念时,恰到好处地点头应和,抑或帮忙补充两句。
等配合完,又再度从容退居一旁,听她们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
眼下这会儿,他半低头虚垂着眼皮,等两人的视线移过去,立刻诚恳对视回来。
目光真挚,含着不灼人的热度。
他顺从地接过话茬:“小池姐说得没错,我确实还不太专业,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女士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程云澈顿了顿,又不急不缓地说:“但如果您不嫌弃,我会尽可能把作品的概念给您解释清楚,也争取不出差错。”
女士立刻喜笑颜开:“还是年轻人懂事,会打交道。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我扫您。”
池薏目视着友好交换微信的两人,心中一片空芜茫然,思绪渐渐走远。
这会儿,她是真觉得眼前这个人,不会是程云澈了。
脾气性情真的相差太远,根本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她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连跟外人说半句话都嫌不耐烦,经常看对方如同看死人一样视若无物,从不会委屈自己也从不考虑他人看法的恶魔——怎么可能如此会察言观色,甚至摆出如此低声下气的姿态?
曾经他确实也会在她面前,假意扶老人过马路,彰显爱心。
可他托住老人胳膊的手,是虚在空中的,连半片衣服都没挨着。没别他原因,他有洁癖,嫌对方脏。
那种游离于世人之外的冷漠刻在他骨子里,融入血液,根本掩饰不住。
池薏几乎快要说服自己,眼前的人不是程云澈。
上天却不允许她自我蒙蔽。
等女士离开,池薏也正要移步,程云澈突然喊住了她。
不是刚刚在人前称呼的那声“小池姐”,礼貌有余而亲密不足。
是那个她曾经听过无数遍。
再也没有听别人喊过的。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称呼。
他轻声唤她道:
“姐姐。”
第 5 章
当这个独特的符号,不合言说的秘密词汇。
重新用那副她曾着迷上瘾过的嗓音吐露出来,传入耳内。
那股熟悉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再度攀附上身,沿着后脊椎骨一节一节向上攀爬,迅速窜到天灵盖。
池薏一直都觉得,程云澈说话时,持着一种和别人都不一样的独特腔调。
明明再简单不过的一个词汇,从他唇舌间过一遍,看似也没怎么样,偏生就多了分说不上来的暧昧和狎昵。
再搭配上他故作无辜的委屈脸,杀伤力效果真是无敌。
可等她转过头,对上那张从眉宇间的气质,到神态表情,都过于陌生的脸。
奇怪的,那种浑身发软的无力和恐惧感又缓缓沉下去。
可能是他的目光太坦荡了。
平静地看过来,落在她脸上,干脆直接不带掩饰,却不会给人不适或被冒犯之感。
在他坦率的双眸里,池薏没找见爱慕又或说掠夺——那份病入膏肓的偏执痴迷,他曾经从不屑掩饰的原始欲望之火。
反倒说,池薏读出了偶然重遇多年未见亲友的惊喜与难以置信,以及拼命掩饰,却还是藏不住的忏悔和不安。
——那个执意一条道走到黑的恶魔,竟然也会懂得悔悟、承认错误?
这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却似乎又不得不信?
池薏说不上来。
心头仍残存着抹顾虑,疑云迟迟不敢散去。
男生高瘦挺直的背微微下挎,头也一点点矮下去。漆黑碎发没过眉眼,他语气失落又消沉。
“姐姐是还在怪我吗?”
池薏没吭声。
程云澈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他苦涩一笑,而后自顾自摇了摇头,仿佛自问自答般剖白:“当初……对不起。我真的太混蛋了,姐姐不原谅我是对的……”
单薄的背脊彻底挎下去,颓丧,落寞,他孤零零站在楼梯口,如同被人遗弃的可怜流浪狗。
腹底的警惕并没完全消失。池薏抿了抿双唇,摆出看客的姿态,打定主意不予回应。
“那不打扰了,我先回办公室收拾东西,姐……小池姐,你…请便。”
程云澈拖着步子,迟缓地走出了她的视线。
池薏知道他是在等她喊住他,但残忍地,她没有开口。
-
晚上的聚会共辗转了两个地方,从米其林餐厅到高级会所。
梅姐大方起来是真大方,逢年过节,从不吝啬花些小钱来收买人心。
池薏一晚上都不在状态,没吃多少东西,隐匿在角落里,几乎没开过口——好在今天的主场并不在她身上,梅姐把此次聚会的重点放在了迎新。
饭间,梅姐发表完开场致辞,十分豪迈地摆开分酒器,要给每人满上一壶。
池薏面前摆的白水。她倒不是故意摆架子不合群,而是真的酒量太差,人称“半杯倒”。
碍于易女士的业界地位,梅姐在这方面对她倒也从不强性要求。
转到程云澈面前,他忙起身歉意一笑,收起桌前的空杯,“真不好意思,梅姐,我不会喝酒。”
说完,过意不去地再度弓了弓身,一副职场新人不敢得罪上司的谦恭姿态。
梅姐方才自干三杯,这会儿酒劲冲脑,被一个小实习生当众拂了面,顿时有点下不来脸。
但她尚还能控制住脾气,绵里藏针地笑着提点一句:“年轻人怎么能不会喝酒?特别是男孩子,迟早都得学。我看还是喝一点,先探探酒量再说。”
说着伸手就要夺他的酒杯。
“真不行,我真喝不了。”程云澈一脸为难,却又不敢把酒杯抢回。
显然他的拒绝并不强势,也不够坚决,落在梅姐眼里,这就是半推半就的意思。
“在座都是你的前辈,按说就该绕桌轮一圈,不过,看在你小秦姐的面儿上,今儿先饶你一回,也不让你挨个敬了。这样,你先统一碰大家一杯,就当是祝大家元旦快乐。”
说着,压低瓶口满了一整盅的酒。
她手腕在空中一拐,动作浑然天成,强硬塞进他手中。
程云澈胳膊僵硬伸直,杯子举在半空中。
他身体向后撤半步,眉头不明显蹙起,很是犯难:“我真不能喝……”
无意间,他把字眼换成了“不能”,梅姐飞速抓住漏洞,“哦?为什么不能?”
程云澈被逼问到这地步,也没双眼巡视四周,向其他人求助。
实在没了办法,只好窘迫难堪地自曝其短,“我酒品不太好,喝了酒会耍酒疯,还是不在大家面前出洋相了。”
“耍酒疯?”梅姐下意识觉得他在故意找托词。
她用一双锐眼上下打量程云澈一圈——
男生高高瘦瘦,身形是少年独有的清隽,身上是浅粉色卫衣,灰白色运动裤。梅姐生平难得还是第一次见有男生能衬得起这么“少女”感的衣服,却又不沾半分娘炮气的。
来工作室快三周了,平日里只知道闷头干活。寡言少语的,从不会得罪人,任谁都能指挥得动,分明是再老实不过的老实人。
老实人耍酒疯?
根本怎么听也不像是能放在一起的词组。
梅姐不信他说的话,直接发号指令:“就一杯,大家都是自己人,论年纪你又是最小的,就算真出洋相,哥哥姐姐们也没人会笑话你。你要是不喝,就是不给梅姐面子。”
好话赖话全让她给说了。
一时间,程云澈就算想拒绝,也难找出理由。
-
池薏来得晚,只剩主座旁边有个座位,也没在意,直接坐了过去。这个位置正对着门口,程云澈在的那头。
她本意是不想多事去管七管八。自己心头现在都是一团乱麻,烦得头晕,真腾不出工夫操心其他人。
可眼睛耳朵却像是自己长了脚,控制不住地往对面那边跑。
不知不觉就把两人的话听了不少,越听越觉得心烦意乱。
程云澈说他酒品差这点倒是真的,至少她曾经就见识过不少次。
记得有一回,两人刚在一起差不多半个月,第一次出现矛盾,吵架闹冷战。
起因是因为她无意间发现,程云澈竟然背地里偷偷查阅她的手机——类似的案例,池薏在各大社交网站上见过不少,她自信能够顺利通关,让男朋友安安稳稳从手机里活着走出去。
池薏在意的点是,他竟然会做出这种“卑劣”的行径。
她是个领域感比较强的人,程云澈看她手机这件事,让她严重感觉到被冒犯,不被信任。
按下所有情绪不提,池薏走到他跟前,冷静地喊他名字:“程云澈,我们谈谈。”
她自认还算坦诚布公,也不兜圈子,直接表态:“我不喜欢别人翻我手机。”
程云澈坐在床边,掌心朝上托着手机,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目光无辜坦荡,脸上也没任何被捉到的慌张躲闪。
手机摊在她面前,大咧咧敞着屏幕。
池薏一眼认出,那是她和室友的聊天界面,内容是在讨论下学期要不要选造型学院顾云天大师的油画公开课。
池薏见他查的是跟女性友人的聊天,已经松了口气,又想着原就是她大一点,还是要多包容,慢慢教他。
免得闹太激烈,显得她小气。
于是柔和了语气,“手机还我,下不为例哦。”
程云澈皱了皱眉,似是不解,当着她的面,他将聊天记录上滑,定位在周一上午的记录上,指着晚上8点10分时的消息:“你说你周一晚上要复习期末考的知识点。”
池薏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可能是因为刚在一起,感情还比较黏糊,程云澈特别缠人,几乎每时每刻都想跟她待在一起,让人招架不住。
可池薏对学业又比较看重,想有更多独立空间,和同学一起互相改画、抽背课本。因而免不了常拿要复习来搪塞程云澈,堵他的嘴。
那晚,她原本确实是在画室画画,直到室友突然发消息给她,说学校那边有个画展活动,不对外开放,她从学长那里搞到两张票,问她要不要去。
池薏一犹豫,就跟着去了。又想着没什么大不了,也就没给程云澈说。
理清前因后果,她好脾气地重新又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那□□服上为什么会有酒味?”
……酒味?
池薏再一回想:“画展结束后,刚巧碰见院领导,打了个招呼。院里要招待几位国画大师,就顺道把我们两个喊上过去陪餐……衣服上可能沾了酒味,不过我俩没喝酒,你知道的,我喝不了酒。”
池薏自觉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可程云澈还是很伤心的样子,仿佛受了多大委屈。
“姐姐,我不喜欢你陪那些臭男人吃饭,不喜欢他们看你的眼神……你以后只理我一个人,不要理其他人好不好?”
他的语气太卑微可怜,再加上一双被雾气浸湿的鹿眼,对视上去,天王阎罗来了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池薏是真的差一点点就心软。
可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狠下心肠,冷冷问他:“如果我答应了你,是不是接下来,我选男导师的课,跟男同学一起上课,你也不许?”
当年的池薏还是太单纯了,以为程云澈是因为雄性的独占欲,之后她才意识到,他根本就是抗拒她身边出现任何活的生物,哪怕是猫狗这些宠物也不行。
程云澈低着头没吭声,明显就是默认的意思。
池薏也来了气,当晚直接从回了学校。
两人开始冷战。
程云澈回洛美附中画室领材料,班上同学约着在校门口的小吃街吃了顿烧烤,他罕见合群,也跟着去了。
桌上,男生们点了一堆的啤酒。程云澈胡乱接过一罐,冰雾沾上他细白的指尖,汩汩冒着冷气,一看就是从冰柜里刚取出来的。
程云澈也不管,拉开易拉环,直接仰脖一口闷。
连着喝了四罐,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发呆,谁也不理。直到散场,大家准备付款离开,他还是不乐意走。
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
池薏那天刚好有事从那儿路过,先是看见熟悉的身影,继而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连忙赶过去。
她过去时,有个女孩正半蹲在程云澈面前,轻声细语地哄他:“程云澈,你是不是不开心啊?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传说中……”
招数施展了一个又一个,可程云澈只是目光放空落在远处,半个笑话也没听进耳朵。
女孩焦急得快要哭出来。
池薏站在旁边等了会儿。
一个男生过来跟她招呼,喊了声姐,池薏觉得他眼熟,也就接了句腔。
话才刚说了两个字,方才还正扮演木头人的程云澈,忽然歘地一下站了起来。
死死盯着她,红唇抿着,一言不发,活像只犯了倔的小牛犊。
众目睽睽之下,池薏觉得尴尬,只好忙把他给领走。
人前,程云澈倒还算听话。可等离开小吃街,倔劲儿一犯,他闷头执意非要去学校后边那片荒树林。
树林旁边是伊河,他也不管脚下有没有路,脚不带停地就要往河边去。
“你到底要去哪儿?”
池薏今天穿的鞋后面带跟,走不远路,很快就追不上他的速度,气喘吁吁站在他身后,也有点着脑。
硬邦邦的两个字甩过来:“跳河。”
差点把她给气笑。
“那行,你跳吧,我回去了。”池薏说着,真就不管不顾转身离开。
她走得慢,支着双耳,默默听身后动静。果然,还没走出五米,便有脚步跟了上来。
夏天河边很凉快,慵懒的晚风拂在脸上,倒还挺舒服。
这边地儿偏,附近建了好几个高中,正是晚自习下课时间,河道上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两成群,无忧无虑。
池薏慢悠悠散着步,没过一会儿,忽然听见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动静。
透着夜色望过去,树林遮掩处,竟然有两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在接吻。
她尴尬地挠挠脸,赶紧掉头往回走。
程云澈站在她身后挡住道,堵在那儿不动,正低头拿着手机在捣鼓什么。
池薏随意瞟过去一眼,震惊地发现,程云澈居然拍了那对学生接吻的照片,而且看架势,正打算给学校教务处发邮件举报。
“……”池薏惊呆了。
完全理解不了程云澈的脑回路。
“你这是干嘛?”她忙把他拽到一边,低声轻斥。
程云澈无辜地眨眨眼:“举报。”
“你认识他们?”
“不认识。”
“那你闲得慌啊,跟人无冤无仇的,举报干什么?”
程云澈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编辑邮件。
“有仇。”
“什么仇?”
“碍我眼了。”
“……”
第 6 章
池薏真是第一次见有人把无理取闹,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什么叫碍他眼了?
简直不可理喻。
之后,程云澈就一直处于“精神不正常”状态,总想有事没事找点事。
尤其是见了成双成对的情侣,那股酸味,简直要直冲云天。
最离谱的是,经过小区门口的花坛旁,刚好撞见一对小流浪猫,卧在一块儿蜜里调油。
他疯劲儿上来,硬要上前去把两只猫分开,不让他们在一起。
至于为什么,人程云澈无耻地表示,是因为他单纯看对方谈“姐弟恋”不顺眼。尤其,那只公猫竟然还公然挑衅他,故意嘲弄他。
嗯,那只母猫看外形确实要比公猫大一点。
池薏简直无语到了极点。
到后来,程云澈真的就在大街上,和那只公猫一人一猫打了一架,死活都拉不开的那种。
池薏在旁边着急冒火,出了一身的汗,气得要死。倒不是觉得丢人,好吧,她就是觉得特别特别丢人。
真想把人撂在这儿,爱咋咋的。
但人和猫的思维明显有差异。
对面,那母猫不仅没逃走,还非常勇敢地蹬腿一个箭步,跃到程云澈身上,在他胳膊上挠了一爪子。
程云澈似乎也没料到,公猫那边会突然冒出一个帮手。被疼痛一刺激,他动作也下意识停了下来。
公猫抓住空隙,麻利一溜烟窜到母猫身后。躲后面也不觉得丢脸,还不怕死地故意冲程云澈亮了亮爪子,耀武扬威。
别说,那模样还真挺傲娇。
程云澈怒火再度噌的一下被激起,理智全失,立刻不管不顾重新冲过去。
再来一回,池薏哪能同意,赶紧把身体横过去,去拦他。
少年的爆发力惊人,她努力用双手圈住程云澈的腰,却也抵不过他的力气,最终狼狈地跟着向后趔趄了几步,脚跟没踩稳,差点摔倒。
程云澈忙一把稳住她的身体,等她站稳后,向前冲击的力度也已减弱。
两人维持着并不舒服的姿势,无声拥抱在一起。
他皮肤白,浸在夜色里,如同一个天然的移动光源。
血珠从胳膊伤口处冒出来,红与白的鲜明对比,触目惊心,有种说不出的凄美惊艳。
脆弱又易碎,轻易激起人的保护欲,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去摧毁……
程云澈最懂如何利用外貌的优势。
他就那样直勾勾地低头看她,无声控诉。眼珠又黑又亮,湿漉漉的泡在水里,眼睑下方是淡青色的痕迹。
仿佛连头发丝都在述说着幽怨和委屈,眼巴巴地,同她摇尾乞怜。
-
回忆被梅姐的又一次催促拉回现实。
眼前的程云澈,外貌依然饱受上天优待,身上那股“作天作地”的浑劲儿却不见了。
他眼睫毛安顺低俯,脊背单薄。被强逼喝酒,招架不住却孤立无援,越发显得可怜无助。
池薏心脏隐隐抽搐,眼睛有些不忍。她视线在餐桌上扫了一圈。
小方正在应付小黛的打趣,明显自顾不暇;秦笑笑摆出看戏姿态,自斟自饮,只怕还嫌梅姐对程云澈下手太轻……
再旁边,朱颜正在低头剥虾,吃得起劲,全然无视周遭——她是个贪口腹之欲的,在美食面前,弟弟的美色也得往后稍稍。
房从俭……房从俭正在看她,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池薏愣了一秒,赶紧移开。
至于其他的那些人,池薏也不是多熟,看他们兴奋起哄的表情,就知道指望不上。
反复平静了又平静,最终还是没克制住冲动。
池薏突兀地猛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发出刺拉一声,格格不入,霎时吸引过来所有人的注意力。
劝酒的动作被打断,梅姐脸上露出不悦,撩眼看过去,问她:“怎么了,有事?”
既然已经站了起来,后面的话也就没那么难出口。
池薏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点笑,打圆场道:“我记着小程今天刚出院,怕是不一定能喝酒?不知道医生是怎么说——?”她把眼睛递向小方那边。
小方反应也快,苦着张脸,一拍脑门:“都怪我,医生说最近一周都不能碰烟酒,看我这记性,差点酿成大祸。”
池薏也没让小方发挥太多,又把话头接过去,“说起来,小程住院其实还是我造成的。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样,这杯酒我喝了,算祝大家元旦快乐,新的一年,心想事成。”
说着,自顾自拿过旁边的空酒杯,倒满一盅,半点不掺虚的,就要往唇边送。
梅姐是切切实实见识过池薏的酒量有多差,哪敢真让她喝。
万一送进医院,后面冰雕艺术节那边马上就要竞标,这么大一块肉能不能吞下去,到时候少不了还得仰仗池薏出力。
于是摆手叹了叹气,说:
“算了,是我考虑不周。再过一个月,等春节吧,到时候再组织一场,大家喝个尽兴,到时候小程可不许再推脱。”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之后梅姐明显兴致不高。
大家看她脸色,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只能兀自埋头狂吃。
等转移场地到了会所。
朱颜酒酣饭饱,有了玩乐的力气和激情,开始发挥她的主场优势,指挥大家围成一圈玩纸牌。输了就真心话大冒险。
场子才终于又热了起来。
游戏规则简单,主要是下家跟牌出牌,全拼反应速度,谁先扔完手里的牌算谁赢,最后剩下那个人为输家。
池薏坐的左边是骨灰级玩家朱颜,右边是数学烂得一塌糊涂的迷茫小方,再隔一位是速记高手房从俭。
她今天手气又忒差劲,翻一张就是烂牌,无论顺时针逆时针,永远被压得丢不出去一张牌,手里的卡片越堆越多。
一上来就接连输了三把。
第一局她选了真心话,好在题目无惊无险:你收到过的最难忘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池薏笑眯眯的:“那肯定是易女士亲手做的长寿面。”
这是实话。
她对外也一直是这么个口径。
能吃上十指不沾阳春水、天生只会提画笔的易女士亲手做的一顿饭,必须足够难忘。
在池薏的记忆力,从小到大,她只吃过一回易女士做的饭,当然,易女士这辈子恐怕也只做过那么一次。
那可真是毕生难忘。
因为真的太难吃了——面条是夹生的没熟,但又能闻见浓浓的糊味,水卧蛋里还有脆脆的蛋壳,汤底既齁甜又齁咸。
真不知道易女士是怎么做出来的。全国“炸厨房”大赛中,她绝对能占据一席之地。
那天吃完池薏就进了医院。
不过,那并不是她吃过最难吃的——后来有人又照葫芦画瓢送过一次,她口中最难忘的礼物,企图赢得她的青睐。
该怎么形容,那面比易女士端到她面前的那碗,滋味还要复杂多变,口感层次还要丰富。
现在想来,果然爱情令人盲目。
在那个爱情大过天的年纪,不过因为心疼对方满手被烫伤的水泡,就能甘之如饴地把面吃完。
她能好生生活到现在,真是得感谢脾胃这两个大恩人百毒不侵。
全场没人没注意到,在池薏说了“易女士”三个字后,斜对面程云澈眸底一闪而过的浓浓失落,以及他放在桌底下,紧紧攥着,骨节绷到青白的拳头。
第二个回合,池薏选择的是大冒险。
题目对她而言也轻轻松松:选一位在场的异性,为他画一幅肖像速写。
池薏记忆力尚可,根本无需看向对方,就能勾勒出他的外貌神态,也就省去了在观摩对视环节滋生的暧昧。
她从包里抽出纸笔,没说选谁,直接唰唰起笔开画。
作画的时间,其他人则又开了一局,池薏坐在一旁低头认真作画,倒也不受他们干扰。
朱颜毫无意外又是第一个丢完牌。
她拍拍手掌,起身离开座位,跑到池薏身后看她作画。自己看了还不算完,非要表情夸张地,故作一惊一乍爆料。
“我去,小薏薏,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人……”
“真是真人不露相。”
“画异性就画异性,竟然还画得这么露骨!!!”
“看这眼睛形状,让我猜猜看究竟是谁……”
她状若审视地,把在场的男性来回打量了一圈。
“房从俭?不不不,他眼角比较锐利,没这么钝和幼……小吴?也不太像,小吴是单眼皮。”
“眼尾下垂的狗狗眼,唔……我怎么越看越觉得像是——”
“——小仙男?”
池薏手中的笔一抖。
第 7 章
平心而论,池薏画得人绝对不是程云澈,而是小方——在场之中,她熟悉到能直接下笔,而又毫无顾虑不会引人误会的,也就只有小方。
可朱颜这句话却惊醒了她。
因为她震惊地发现,小方的眼睛,长得其实是跟程云澈有点相像的,都是那种奶狗型的下垂眼。
但也有细微差别。
比如小方眼皮折痕略浅,卧蚕也就没那么明显,眼尾的线条也拉得更长一点,而不似她纸上画的这样——眼睛更无辜幼态,也更撩拨人。
她根本就是无意识地画出了程云澈的眼睛。
笔尖一停,突然就有点画不下去。
“什么小仙男,哪里露骨?有多露骨?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小黛兴奋了,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扣,不管不顾就要过来看。
在座的男性们倒都纹丝不动,故作淡定矜持。
主要是“露骨”两个字有些微妙,让他们一时间不知道该拿出什么反应。个个脸上神色变幻纷呈,有趣极了。
房从俭的脸早已黑成锅底,小方面色仔细看也有些勉强,其他的男性更是或猎奇或八卦,反倒衬得程云澈这个当事人稳坐如山八风不动,仿佛事不关己。
只有脸上一抹浅到不能再浅的红晕,暴露了他的羞涩。
但其实倘若再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眼睛最深处,藏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按耐不住的,想要立即冲到池薏面前,被她亲手抚摸爱怜的暴烈欲望。
然后埋进她怀里深嗅,寻找他熟悉的桃子体香。
小黛站在跟前端详几秒,面色变了又变,最终,忍辱负重地点头肯定:“确实很露骨。”
此话一出,其他人哪还有心思继续打牌,都忙急哄哄围过来看。
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最激动,一个箭步冲在最前头,生怕错过最劲爆的画面。
池薏本打算伸手去挡,但朱颜双手动作更快,硬生生把她的胳膊向后拖,不许她销毁证物。
池薏也没挣扎,任她挟住她的手腕——主要也因为,除了眼睛部分让她有那么几分心虚外,其他的部分,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众人在画前围成一圈,站稳后定睛一看,齐齐无语凝噎,深感被骗,嘘声一片。
“就这……?还真是露骨啊。”
“肋骨长得还怪整齐,脊椎也挺笔直,看来没有颈椎病。”
“…………”
这得归咎为池薏画人物时的个人习惯。
打底图时,她喜欢先用铅笔浅浅画出人体骨架,然后再勾勒肌□□型、衣物、皮囊和面部器官,最后用技巧隐去骨骼痕迹。
他们现在看的是半成品,大部分地方都还只是骨架底图,全是骨头,可不就是露骨吗。
“这画的是谁啊?真是程云澈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大家又重新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不太像,我看这鞋子,好像是小方今天穿的这双吧?”
“唔,有点像,但你看眼……”
“确实是小方。”
池薏没让大家再继续发散思维,直接盖棺定论,她无奈地摊摊手,“没办法,实在是工作室里,其他的异性我也没那么熟。”
“那还不是薏姐你不给我们机会!”一个不忿的男声忽然插话。
众人哄笑连连。
其他几个男生也大了胆子,开玩笑一般,故意齐声附和道:“就是就是!薏姐什么时候也给我们个机会?”
怪腔怪调的,池薏忍不住被逗笑。
这边欢声笑语好不快活,连一向冰块脸的房从俭也被年轻人的直白感染,难得翘了翘唇角。几乎没人意识到,会场的另一角,程云澈离群索居,隐匿在角落枯坐不动,仿若局外人。
也幸亏没有人往这边看。
不然就会发现,他们眼中向来温和好相处的小仙男,此刻如同冰冷的机器般固定在原地,双目空洞无神,一片死寂。
面色隐隐发寒,浑身散发着压抑不住的可怖阴森,在他身上,仿佛能闻见嗜血的冲动,想要杀人。
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他们全都在演戏!
姐姐说过的,只会画他一个人的肖像画,所以画上的人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终于调整回状态,眉目收敛,恢复素日里温谦恭谨的乖学生模样,握成拳的掌心缓缓松开,里面一片血迹,是手心皮肤被锋利指甲切破。
他有条不紊地从桌子上抽出几片纸巾,姿态闲雅,面无表情,仔细一点点把掌心的血迹擦拭干净。
-
第三局开盘,输的又是池薏。
原本看情况,这局输家该是几乎一张牌没出的程云澈。可朱颜这把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故意不出牌,迟迟没有下场。
到最后,场上只剩她、池薏和程云澈三个。
朱颜被美色冲昏头脑,不停给程云澈喂牌,池薏则是不停地被罚起牌,到后来,手里的牌竟然从三张攒到了十几张,被迫又一次输掉。
上一轮大冒险残留下的阴影还在,她果断选择了真心话。
可恨运气不佳,抽到的题目是:在座的人里,有没有你的前男(女)友。
池薏:“……”
众人看完内容后,万分失望地把牌往桌子中央一丢,几乎笃定这个答案会是“否”。
小黛快速洗好了牌,准备招呼大家重新开下一把。
却没想到,池薏竟然迟疑了。
她这奇怪的反应,引起了大家注意,脑子转得快的已经开始起哄,甚至四处打量,寻找可疑人物线索。
几十只眼睛同时围过来,那滋味还是很煎熬的。
万般无奈之下,池薏硬着头皮,轻轻点了点头。
这就是“有”的意思。
“——哇哦。”
“真TM没想到!!!!”
“我去,是谁抢走了我的女神,竟然还不珍惜,可恶!!”
既然有那么个“前”字,就意味着是“曾经”有过一段,却又分开了。
各色感叹层出不穷,每个人都是被震惊到的模样。
只有房从俭眉间距离紧缩,一双浅蓝色的眼珠中,盛满大大的疑惑,他不解地开口质问:“Sweetie,你意思是说我们分手了?”
这句话仿佛一个炸*弹丢进人群,炸得大家外酥里嫩,魂游天外。
好半天,所有人仍是一副面面相觑,仿若幻听的状态。
本以为刚才池薏的点头已经够劲爆了,没想到,房从俭竟然会跳出来自爆。一时间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彻底压不住了。
“谁能说说这是什么情况?我失忆了?”
“薏姐和俭哥认识吗?我好像都没见两人说过话……”
“薏姐大学时不是去欧洲留过学吗?应该是在那里认识的吧……”
“你傻啊,肯定是分手了,所以才避嫌啊。”
“有道理哦。”
“……”
池薏也没想通她下意识的反应。
竟然没急着去开口澄清,而是猛地偏过头,看向了程云澈的方向。
那一刻她心跳狂飙。
紧张、警惕、顾虑重重……各种急切的情绪连番涌现。
生恐他冲动之下,发疯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毕竟这位才是最不受控的顶级王炸。
可程云澈的一连贯反应,却可以说是全然出乎她的想象。
在她抛去目光的同时,他也正在看她。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错纠缠,程云澈并未躲闪,真诚地将眼底的情绪展示给她看。
里面有受伤,黯淡,失意,也有遗憾,怅惘,留恋。
但那些都是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池薏读出的是释怀,是鼓励,甚至是祝福,是替她开心替她难过……
没有一丝她以为的暴躁和狂怒。
两人对视的那短暂数秒内,程云澈温和地轻牵唇角,对她笑了笑。
-
一直到凌晨一点才散场。
不想回家的,梅姐在楼上给开了房间,池薏是肯定要回家的,她没带换洗衣物,不洗澡又会睡不着。
大多数人都懒得再折腾,最后一统计,竟然只有池薏、小黛、小方和程云澈回家。
刚好她开了车,可以把他们几个给捎回去。
车上,小黛坐在副驾位置,忍不住又问:“薏姐,你跟俭哥是真的啊?”
刚在会所里,到最后池薏也没给出明确表态,甚至没回复房从俭的那句质问。
池薏一路稳稳打着方向盘,仿佛没有听见她那句话,直到下个路口等红灯,才笑着抽空回复她:“有没有不都是过去式了吗?有那么重要吗?”
“不一样啊,”小黛噘了噘嘴,小声咕哝道,“我从小就喜欢混血冰山脸,原本还打算追……如果俭哥真是你前男友,还不是还得避嫌嘛。”
说到这顿了顿,她想起房从俭的那句话,貌似“前不前”还是两说,看那语气和神态,明显就是还没走出去。
小黛一时间也有些泄气。
“不用避嫌,你想追就去……”轮胎紧急摩擦地面,身体因惯性向前弹。
池薏不小心咬住舌头,后半截的话也被掐断,没能再说下去。
看着几乎擦着后视镜而过的大货车,车内的几人都是齐齐一阵后怕。
除了正在闭眼假寐的程云澈。
刚才差点撞上货车的那一瞬间,奇异地,他内心闪过一抹常人无法理解的满足和期待——如果他和姐姐就此一起死掉,似乎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只是略有些遗憾,黄泉路上,多了两个碍眼的生物。
其他两个人抱着和他同样的念头,并不想去碍他的眼。
小方想起之前闲聊时,池薏隐约提过一次她小时候的糗事——
“我这个人,似乎天生小脑发育不全,完全没办法同时做两件事。记得小时候上体育课,大家跑完步去小卖铺买水,边喝边回操场。而我只能走几步停下来,喝一口水,再继续走,然后再停下来喝水……”
——赶紧提醒小黛:“咱们还是别在薏姐开车的时候聊天了,容易分散她注意力。”
小黛也着实被吓到了,连连答应:“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之后一路无话,大家各自作鹌鹑状,缩在座位上低头玩儿手机。
小黛家离得最近,送完小黛,没有犹豫,池薏先绕远路送程云澈回了洛美。
到校门口,门岗直接放行。凌晨两点,校园内灯火通明,随处可见散步的学生——艺术院校的最大好处,全校个个都是夜猫子,作息颠倒,没有门禁时间这一说。
最后送小方到他住的房子,到小区楼下,池薏照例嘱咐一句:“早点休息。”
小方也贴心地回:“薏姐你也是,路上开车慢点。”说着打开车门,就要下车。
池薏不经意从后视镜看见后车座上,躺着个白色的什么瓶子,忙喊住他:“那个瓶子是你的吗?拿齐东西,别不小心落什么在车上了。”
小方闻言看过去,把瓶子捡起来,来回打量几秒,摇摇头。
“不是我的,应该是小程的?看起来像是什么药。”
“给我看看。”
小方把瓶子递过去。
瓶身上全是德文单词,池薏看不太懂,小方灵机一动,拍照在网上搜了搜。
购物软件上没找到对应的药品,但浏览器上,搜索出来的结果中,某一个小众论坛的回复里,提到了这药的名字。
小方点进去,两人仔细看了又看。
联系帖子的上下文内容。
似乎是治疗精神疾病类的药物。
第 8 章
那种感觉,就像是大脑神经中枢突然产生紊乱。
池薏怀疑自己的阅读功能出现了障碍,不然,为什么帖子里的每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怎么也理解不了其中意思。
小方面露复杂,视线在白色药瓶和手机屏幕之间来回游走,心情更是百感交集。
要说难以置信吧,似乎也谈不上,仔细想想,其实在一些简单的接触中,还是能觅见一些痕迹。
揪心怜悯就更沾不着边儿,他跟程云澈还没那么熟。
小方就是单纯觉得可惜。
好好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大学生,模样好,性格好,人品好,样样都好,却偏偏摊上这么个病。
小方家里也有亲人精神心理出现过问题,对这块儿多多少少有些接触。
这类的疾病不同于其他病症,可以说,几乎不存在治好这一说。
它就像是一条躲在暗处的黑狗,哪怕短暂恢复正常,也紧紧尾随在身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突然跑出来咬你一口。
“这件事,你先不要跟其他人说。”过了不知道多久,池薏才终于找回声音。
这句话仿佛耗尽她极大力气,说完后,她身体紧绷着,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几不可查地小幅度轻轻颤抖。
“我知道,薏姐。”
小方忙应声保证,毕竟事关小程的隐私,他心里还算有数。
收了手机,小方从车上下来,站在车旁候了会儿。
初冬凌晨的街头,低气温还是很能唬人,没一会儿他就有些瑟瑟发抖。
见池薏不停出神发呆,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小方忍不住出声提醒:“那薏姐,没其他事儿,我就先回?”
声音一入耳,池薏忙如梦初醒般点点头,“哦,好,再见。”可说的话依然敷衍,明显是不在状态。
小方忽然有些不放心:“薏姐,你没事吧?不然先上我家坐一会儿缓缓?我家没其他人……”
他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话有点暧昧,急急刹车打住未完的话,脸颊也渐渐热了起来。
“不用,”池薏拿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摇头淡笑着拒绝,“可能是熬夜熬的。我没事,你先上去吧,外面齁冷。我吹会儿风散散,等下就回了,你不用管我。”
“那行吧,那我先走了,薏姐再见。”
小方还沉浸在他刚才鬼使神差脱口而出的邀请当中,有些尴尬也有些难为情,脸红得滴血,降不下温。
他这会儿不敢再表现出些什么,胡乱回上一句,逃也似的离开了。
池薏凌晨四点多才到的家。
慢悠悠的二十码开在路上,竟能几次差点撞上绿化带,开出五六里地才发现走反方向。
几经波折折腾到家,紧绷的神经才算终于能够松懈下来,她腿一软,差点跌倒在院里的廊亭前。
幸亏反应迅速,一把抓住了秋千架,身体趔趄几步,接着摔进了长椅里。
池薏躺在椅子上,随着秋千在空中荡啊荡。心脏像是被蜜蜂轻轻蛰了一下,初始不觉,等反应过来,一片细细麻麻的疼,伤口却了无踪影。
秋千在空中抛起的弧度越来越高,一直到失重的悸动盖过疼痛,心脏才终于好受了些。
可能是深夜里人的心理防线最低,也最容易被趁机击破。
药瓶的棱角硌在掌心,如一种警示,池薏突然产生了深深的后悔。
分手前的某次吵架中,她情绪崩溃到极点,也曾满脸不耐与鄙薄地“好心”劝程云澈去看看精神医生。
听到她的话,程云澈眼睫毛轻轻颤了颤,眼睛里满满都是受伤,一副卑微可怜的惨样子,偏又故作逞强地坚持强调:“我没病。”
池薏也是气到昏头才会说这种话,可没想到,就这么一次,程云澈竟然记在了心里。
只是当时,他的“记在心里”,就是费尽心机采取各种手段,向她证明,是其他人有病,是这个世界有病,而他没病。
池薏被他的残忍手段吓到,更觉得恐惧,加速了离开的念头。
她没想到,那么固执偏激的程云澈,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愿睁开眼,竟然有一天,会主动去看医生。
明明他那么讨厌医院讨厌吃药……
池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愿意承认,程云澈是真的变了一个人。性格,处事方式,还有对她的态度……都发生了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似乎是当年的她最期待见到的事情,可为什么她现在却一点都不开心呢?
程云澈呢,变成这样,压抑自己的本性,努力去迎合这个世界,他开心吗?
没有人告诉她答案。
晨昏交界处,一轮旭日刺破天边的流云,跃出地平线。
池薏一夜没睡,在初冬寒冷的院子里,从深夜一直躺到了天光大亮,却丝毫未感受到冷意。
直到眼睛被太阳光线刺痛,激出生理性泪水,从眼尾滑落缓缓没入发根中,她才恍恍惚惚感知到时间流逝。
这几个小时里,她想了很多。
自她从A市返程一直到现在,这一周发生的事情,走马灯般从眼前浮现。
朱颜口中的小仙男,温和有礼富有爱心。
永远最早来最晚走,浇花喂猫打扫卫生,从来任劳任怨,下班前会记得把所有灯关掉,把垃圾扔掉,锁好门窗。
总是默默做很多却从来不说。
那天的通话中,他的嗓子哑成那个样子,喊她“小池姐”。除了因为感冒,现在想想,多半也跟他需要不停为游客讲解展品有关。
再之后,小方帮她给全工作室人送咖啡,却不小心烫伤他的手。
他曾那么爱惜那双手,每天都要认真护理,只因她无意间夸过一次,觉得他的手很好看。
记得有那么一回,不知道是涂错了什么东西导致过敏,他手背起了很多小红点。两人约会,大夏天高温直逼四十二度,他带着双深色手套,竟也不嫌热。
池薏觉得奇怪,抢着要把他的手套摘下。
可程云澈却拼命护住,说什么都不想让她看,逼问到没办法,才委委屈屈地说出缘由:“太丑了,姐姐看了一定会嫌弃的,就该没那么爱我了。”
池薏真是哭笑不得。
可在小方的叙述里,程云澈却从未表露过对小方的埋怨和对那双手的特别在意。
再就是他因为对花粉过敏进了医院,她让小方给他连着送了四五天的提拉米苏:
展览大厅重逢,他主动打招呼示好,她却避之不及,他难过又失落;
在米其林餐厅吃饭时,她为他挡酒,他的反应却记不太清了,当时她似乎刻意没有留意;
真心话大冒险环节,得知她在国外曾经恋爱过之后,他的平静反应……
一桩桩一幕幕,都似在印证她刚刚的结论,程云澈真的变了。
至于那些因对他过于熟悉而产生的疑云。
他为什么会选择来梅真工作室实习?是否知道她在这里?今晚他遗落在车座上的白色药品,究竟是不是故意演给她看的把戏?
……等等等等。
在此刻,忽然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大脑也懒得再去盘根究底。
池薏想,不管如何,她似乎都应该尝试着,以一种全新地态度去对待程云澈,接纳他这个新同事。
-
这个夜晚,同样的,程云澈也彻夜未睡。
他的私人医生姬斯,在池薏把他送到宿舍楼下的十分钟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开车把人给接走。
在踏进车内的一刹那,程云澈几乎是瞬间就换了个人。
剥离人前的温良伪装后,他近乎脱力地瘫倒在座椅上,整个人疲惫又虚弱。
如犯了毒*瘾的瘾君子,他动作急迫地从储物盒里翻出药瓶,拧开药盖,倒出大半瓶的白色药片。
程云澈手不受控地抖动着,把药送进嘴里,喉咙滚动几下,直接生吞下去。
姬斯在旁边张了张嘴,还是放弃了阻拦的念头,他管不了。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程云澈吃完药后,凉凉讽刺一句:“我看就你这么个吃法,我得抓紧时间找好下家,毕竟眼前这只饭碗,有点朝不保夕。”
被他出言讽刺命短,程云澈也毫不在意,他对其他人的任何事都毫无兴趣,更无所谓关心。
如凌迟自虐一般,大脑主动地不停在眼前回忆闪现,在会所里发生的事情。
姐姐竟然画了其他男性的画,竟然在他们分手之后,和另外一个男性恋爱过……那个姓房的,他有没有牵过她的手,有没有吻过她的唇,有没有……
心脏疼得他透不过气,大脑头皮也要炸开。
无法忍受。
不能接受。
程云澈拼命地拿手掌去堵去挡他的耳朵,用力拍击脑袋。
他蜷缩在座椅上,如同在笼子里四处闷头乱撞的幼兽,双目猩红,浑身写满焦躁,恨不得自己聋掉瞎掉,脑子也坏掉。
那样就不会听到那句话,不会去想那些恶心的画面。
姬斯一边开车一边分神留意着后座,心底隐隐猜测,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他精神状态如此失控。
实际上,最近一段时间,在程云澈开始大量用药控制脾气后,姬斯就预料到,迟早会有濒临崩溃的这么一天。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竟然会来的这么早,这还不到一个月。
服用治疗精神类的药物后,通常都会对病人的情绪内耗特别严重,尤其是程云澈这种,妄图克制脾气,在人前伪装成另一幅模样的,更是极其耗费精力。
姬斯给他用的药已经是副作用最轻的了,但明显的,还是能看出,他对药的依赖性越来越强,药对他的效果却相对越来越弱。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越压抑越反弹”。
无论是正常人还是病人,情绪发泄出来才会有利于身心健康,一味地闷在心里不去化解,一旦大脑承载负荷不了,会产生什么后果,姬斯暂时还不太敢想象。
到了家,一进门,程云澈鞋也顾不上脱,心急火燎地一路横冲直撞,闯进了理疗室。
姬斯准备好催眠道具,也跟着走了进去。
理疗室分外间和内间,中间用一面单向透视玻璃隔开,从外间看不到里间。
平时姬斯只能待在外间,只有过一次,程云澈沉浸在梦魇中不愿醒来,姬斯担心他大脑承受不了,打算推开玻璃,去用物理办法把他唤醒。
可玻璃才刚被打开半掌宽的缝隙,程云澈便突然从梦中醒来,拿东西砸向窗户,并冲外面嘶吼出一句:“滚。”
虽然只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姬斯还是看见了。
内间里的四周墙壁、天花板,全镶嵌雕刻满了一个女孩的画像。
在理疗床正上方,天花板正中央,那张最大幅的图片,创作者极尽所能以求逼真,用立体技术呈现。
女孩发丝凌乱,白皙的肌肤被汗水沾湿,泛着莹润的光泽,光滑不见毛孔,如吸饱水的鲜荔枝般诱人。
年轻,漂亮,且魅*惑。
姬斯心里一咯噔,反应过来。
恐怕这才是程云澈最讳莫如深的秘辛。
隐秘不可言说,也不敢让任何人窥探,只能独自品尝,享受,以及自我折磨。
第 9 章
今晚必须得采取措施,让程云澈“发泄”一下情绪。姬斯特意比往常加大了几分药剂的浓度,倒进瓶中,点燃催眠香。
催眠开始。
姬斯语气轻柔耐心,仿佛画外音的语气,重复那句同程云澈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话。
“呼吸放轻再放轻,对,用鼻腔缓慢感受,心态放平……按照原来的步调,放慢速度,别心急。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之后还有漫长的一辈子可以亲吻她,拥抱她,不差眼前这短短几个月……”
姬斯知道这话非常有违道德,特别是在对池薏的占有欲方面,程云澈的“野心”对姬斯可以说毫无隐瞒。
他的全部计划筹谋,对池薏的执念和势在必得,姬斯全部都一清二楚。
但正因为了解得太事无巨细,姬斯才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只有这样,只能这样。这才是对程云澈、对池薏而言最好的结局。
不然,还真保不准程云澈那个疯子,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听完他的话,程云澈大脑里也冒出一道声音。
是的呢,还有什么更糟糕的,最糟糕不过是回到当初那些年——从他初次梦遗,一直到他来洛城集训,终于和姐姐重逢。
在那段那漫长的,几乎是他们分开的两倍时间里,整夜失眠睡不着是常态。他只能通过幻想她,幻想和她做*爱,才能进入睡眠。
可那时,青涩的少年还没有真正品尝过情*欲滋味,体验过真正的快感,只是单纯通过幻想来获得满足。
不曾得到也就不会有贪念,漫漫长夜倒也不至于那么难捱。
但如今食髓知味后,让一个习惯大鱼大肉的人,再重新回到清粥小菜的日子,怎么可能会甘心。
程云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浅绿色的发带,贪婪地放在鼻尖深嗅两秒,而后小心翼翼地摊开蒙在脸上。
若有似无的桃子清香,顺着鼻尖爬进体内,轻易勾起馋虫,令人上瘾。
如同窒息的人忽然遇到氧气,有些迷醉又有些不适。程云澈短暂憋气一瞬,又连着深呼吸几下,方才恢复正常,面上渐渐浮出享受的神色。
之前拥有的那些属于池薏的物品,都渐渐失去了她的味道。
程云澈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深度地进入如此真切的催眠,好似真的是姐姐在用她柔软的唇,爱抚遍他的全身。
偷来的发带又怎样。
只要能得到,那就是属于他的。
……
催眠结束。
程云澈面色*潮红,双目失神,急促地喘息着,难得地露出几分安静乖巧的模样。
这份安静不是出于伪装,而是精力全部发泄燃烧殆尽后,整个人发麻发木,再也透支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缓了几分钟后,他起身,慢吞吞走去盥洗台前,认真一根一根地清洗手指。
右手食指上面有一块胎记大小的红色痕迹,显眼刺目。是前些天,那个碍眼又冒失的小方,把咖啡溅上去烫伤的。
一个大男人,手脚竟然那么笨拙,连个咖啡都递不好,真不知道他这个助理是怎么当的,平时怎么协助姐姐工作。
程云澈心平气和地想着。
伤口这么难看,姐姐却好像半分都没有关注到,看来这双手也没那么讨姐姐喜欢。没用的东西,还不如砍了。
洗完手,程云澈从旁边的架子上取出祛疤膏,神情专注,动作轻柔,小心地在被烫伤的部位涂满药膏。
这支药膏是小方带给他的。
程云澈固执地相信,一定是姐姐让他带过去的,小方那么粗枝大叶,哪会有这份细心。所以只能是姐姐送给他的。
哪怕两人正式见面后,池薏半句都没过问他的手。
哪怕今晚在吃饭和游戏时,大部分时刻,他都故意把手放在桌子最显眼,她一低头就能看见的地方——整晚,池薏的眼睛半分都没有往那里看。
程云澈也依然坚持这么认为。
既然这双手还有几分可用之处,那他也不吝啬多在它身上花几分心思。
——一定是它现在太难看了,所以姐姐不忍直视,等它恢复原样,姐姐肯定会重新喜欢上的。
程云澈有信心。
哪怕姐姐只是喜欢他的手,却不喜欢他,也没关系。
现阶段,他只需要一个姐姐重新关注他、在意他的契机。
做完手部护理出来,姬斯正在客厅工作台前整理东西。
程云澈走过去,“你是在调制催眠用的香水吗?”
他双眼无辜澄澈,眼珠似刚出生的小奶狗一样黝黑单纯,好奇地打量着桌面上的物品。
每当这个时候,就是程云澈最无害,最接近他妄图伪装的人设的时刻。甚至要比他伪装的温驯还要多一份天真。
有时候,姬斯真的挺能理解,池薏当年为什么会瞎了眼爱上这个恶魔。
见识过他这幅模样,很难有人会不被双眼蒙蔽,心脏软得一塌糊涂,只想把一颗心都捧到他面前,随意他把玩又或是任性丢弃。
根本不忍心对他再提出更多要求。
“不是,这是我们伊南当地的药用蛊,主要治疗胃部……”
“是之前看过的那本古书上的痴情蛊?”程云澈不等姬斯说完,便急切抢答。
他一双眼璀璨逼人,散发着惊喜的光芒,“你研制出来了?什么时候可以给姐姐用?需要像书上说的那样,用我的心尖血喂养蛊虫一段时间,然后再悄悄放进她身体内吗?!”
姬斯:“……”
他刚才那个断论下早了,还少了个前提,倘若他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开口说话。
程云澈口的这个“痴情蛊”,是他们伊南族早已失传多年的一种子母蛊。
书上记载,用心头血喂养母蛊,待母蛊产下子蛊后,将子蛊放进宿主体内,宿主便会死心塌地爱上那个人,眼睛里再看不进其他人。
先不提这个所谓的“痴情蛊”是不是真的存在,姬斯也承认他本人没什么道德底线,可他至少还是个人。
只谈造成的结果,这种蛊和市面上那些无良阴毒的“催*情*药水”有什么区别?
他没打算对着古籍研发,也不可能研发。
纵容程云澈那样对待池薏,已经是他人品败坏的极限——毕竟有他在旁边看着,那个叫池薏的女孩,命运可能还不会那么波折。
姬斯耐着性子,诚实地告诉他:“我没研发。”
跟程云澈这种雇主打交道,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能隐瞒和撒谎。
他太敏锐,潜意识里不肯相信任何人,只要对方一个表情不对,他立即就能察觉出来。
要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够轻易骗过他,恐怕只有池薏。
对着她,程云澈心甘情愿自我欺骗。
“为什么?”
程云澈不解眨眼,一瞬不瞬看着姬斯,声线清脆干净。多亏催眠香的功效,他一时半会还露不出半分攻击性。
“因为我不信这个。”这是真的。
作为接受过系统性西医教学的人,姬斯对中医抱有崇高的敬畏,但也仅限于传统医药和治病救人方向,不包括这些歪门邪道。
他不急不缓地封上培养皿的密封盖,看向程云澈,仿若不经意问:“你信?”
“我为什么要信?”程云澈迷茫地回视姬斯一眼,听不懂他的话。
半垂下眼睫毛,他眉头微拧,似乎在纠结和思考。
半晌,程云澈目露奇怪地凝视着姬斯,想不明白,他自言自语般发问,“姐姐相信不就行了?”
姬斯有时候真不知程云澈这幅表情,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
心理暗示这套,比他这个心理学博士毕业的,玩儿得还要娴熟,得心应手。
姬斯相信,就算世界上不存在这种蛊,但只要池薏相信,他一定会不惜用一切手段“变”出来,下在池薏身上。
程云澈的眼睫毛又卷又翘,细细密密,像一把精致漂亮的小扇子,生得实在是太好。为那双清澈鹿眼填上了几分稚气和纯真。
至少现在,落在姬斯眼里,只看他的外表,主观上真的很难把他和阴谋两个字牵扯在一起。
-
元旦假期后的第一天上班,池薏罕见地迟到了。
实在是她这个周末过得太浑浑噩噩、日夜颠倒——
前半段时间,在为程云澈烦恼和郁郁寡欢;后半段,梅姐给她发了市政府最新印发的招标意向文件。
上面黑纸白字写明,正式招标时间提前半个月,为了赶上元宵节的冰灯夜游。
今年的春节来得晚,元宵节大概在二月中旬,正好撞上国外的情人节,确实是个不错的展览主题和噱头。
但对冰雕设计策划方来说,工期又着实太赶。
一月中旬招标结束,剩下雕刻布展的时间也只余不到一个月,怎么想也觉得过于紧巴,时间不够用。
但那都是中标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
这几天,单是策划方案底稿,池薏就写了五份,每一份都是推倒重做。
这还不包括在梅姐时不时吹毛求疵、二十四小时不定时发送的语音轰炸下,无数次的精修和改图。
池薏能看出梅姐对这个招标有多看重。
在工作上面,池薏又是个对自我要求比较高的人,责任心强,已经接手的工作,就必须竭尽所能地努力做好。
这三天,加起来她一共就睡了不到十个小时,饭也没好好吃,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快速消瘦下去,眼睛下面青痕明显。
上班路上,池薏没敢开车,害怕疲劳驾驶。
正巧朱颜在外面见了个顾客,回工作室刚好路过她家,就顺道捎上了她。
池薏是一边接电话一边上的车,整个路途中间,她一共接了两个电话,回了一个电话。
直到走进电梯,回到工位上,也没能腾出功夫跟朱颜说上半句话。
朱颜轴劲儿上来,双手抱臂,铁了心了靠坐在池薏的桌子上,等大忙人抽出空,跟她闲聊几句。
朱颜还就不信了,非要看看,她和电话那头的人,究竟是谁更能耗得住。
池薏是二十分钟后挂掉电话的。
朱颜几乎是在她手指按上挂落键的同一瞬间,迫不及待开了口。是真怕再来上一个电话,她又得继续等。
“卖命工作,可不是要你把命卖给工作。”她揉了揉硌得生疼的屁股,气咻咻地冷哼。
等待可真不是人干的事儿,朱颜这辈子最烦等人,她真想不通破镜重圆小说里,那些动不动就等上对方十几年的男女主角,是怎么忍得了的。
池薏也无奈:“这不是招标时间突然提前了吗,谁也想不到的事,没办法。好在也就剩一周半,坚持坚持也就过去了。”
“先瞅瞅你的黑眼圈再说这句话。”朱颜从包里翻出镜子,杵到她面前。
“就算仗着天生丽质,也不能这么作死吧?女人一过二十五岁,皮肤状态是直线下滑的,还请池大女神也服个老,少熬几天夜?”
池薏故意跟她犟嘴,“谢谢提醒,还好我还有一年可以放肆地作。”
“还请朱养生大师放宽心,我会好好珍惜二十五岁前这段可以任性放纵的时间的。”
“从生物学意义上讲,你现在已经处于二十五岁了好吗!!!你要知道,我们是在出生满十二个月,才过的一周岁生日。”
“啊,好像有点道理。只可惜大家一般都不这样说欸。”
池薏很珍视眼下和朱颜你来我往、插科打诨的空隙。这几天来,也只有这会儿,她的大脑是放松的。
两人又斗了几句嘴,朱颜想到池薏早上可能没顾上吃饭,于是从桌上拿起一块三明治扔过去,“喏,先吃点东西垫垫,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为资本家卖命。”
接住后定,池薏定睛一看,发现这个三明治做的还蛮用心,从切口处可以看出,鸡蛋是她最爱的溏心。
顿时有些感动,“哪来的,你做的吗?”她拆开包装,咬了一口。
朱颜耸肩摇头,用下巴指指她桌子上放的热牛奶和水果捞,说:“哪能啊,我哪儿有这手艺,你猜猜看,到底是谁送的?”
池薏嘴巴被食物堵着,呆怔片刻没有说话。因为她已经尝了出来,三明治夹层里的独特桃片。
知道她喜欢在三明治里夹片水蜜桃的,这个世界上超不过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是她自己。
那边朱颜已经急不可耐地揭晓谜底,“是小仙男带的啦。”
她目含期待地看着池薏:“怎么样,好吃吧?”
第 10 章
池薏食不知味地胡乱嚼了两下,吞下口中的食物,点点头,“确实很不错。”
“唉,小仙男真的是秀外慧中蕙质兰心,越品越让人上头。”朱颜一副惋惜遗憾的语气,“真不知道这么美好的男人,到时候究竟会便宜了谁。”
池薏也不接腔,细嚼慢咽地小口小口吃着手中的食物。
程云澈的厨艺跟之前真是大不一样,竟然变得这么有水平。
可她不接腔,不代表朱颜会忽略掉她。
朱颜的大脑不知接错哪根弦,脑回路忽然拐去奇奇怪怪的方向。
她猛地一拍大腿,兴奋起来:“诶,我说,池大女神……”她老神棍似的摸着下巴,左右来回打量了池薏一圈,眼神别有深意,看得池薏直发毛。
半天,她终于眉飞色舞地抚掌大叹:“配啊,可真配,你说我以前怎么就没往这边想。”
池薏直觉不对,顿时心生警惕:“什么配?”
“你和小仙男啊!”
“……”
池薏一阵呛咳,被食物呛住气管,咳了半天,怎么也停不下来。
待到咳嗽止住,刚巧听见朱颜在自顾自发表见解。
“近水楼台多好的机会,老话儿都还说呢,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怎么越寻思越觉着,你俩CP感绝了,颜搭气质更搭,我这眼光,果然上辈子就是个红娘。”
“是啊,上辈子造孽促成了太多怨侣,导致这辈子嗑CP,嗑一对崩一对,而且每次都是崩得天崩地裂,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呸呸呸!你懂个屁,他们明明就是为了各自事业发展,不得不在荧幕前避嫌,都是公司的错,其实俩人私底下经常……”
说着朱颜就要掏手机翻相册给她展示证据。
“别,等忙完这阵儿,你再给我讲你家CP的床事,”池薏双手合十,“今天先让我继续为资本家卖命行不?”
看朱颜翻相册时,把手机屏幕都快扒拉出火花的架势,池薏是真的怕。
她就不该为了搪塞朱颜,以及掩饰脸上不自然的表情,故意把话题往这边引。
“最后一句,说完我就走。”
朱颜很好说话的样子,笑眯眯收了手机:“刚说的那事儿你答应不?”
“什么事儿?”池薏身体下意识后倾,呈防御姿态。
“你追小仙男的事儿啊。”
“你搞砸了我嗑CP的心情,难道不该赔我一对真CP,证明我的眼光绝对没有问题,来向我道歉吗?!”
朱颜一脸理所当然。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不喜欢比我小的。”池薏干巴巴地说,唇角弧度略有些僵硬。
朱颜气,不忿地咕哝一句,“你们长得好看的人,是不是都特别喜欢年龄歧视啊。”
又摆摆手,“算了算了,没劲,当我没提。等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了,别忘了来找我给你出主意,本小姐可是泡弟弟一级选手。”
“你放心,不会有那么……”池薏心头松一口气,一边下意识顶嘴回话,一边目送朱颜离去。
只是余光刚移直至门口,便看见了抱着一沓资料候在门外的程云澈。看那模样,也不知在门口待了多久。
——后面“一天”二字,艰难地卡在喉咙,像一根鱼刺,吞不下去又吐不出口。
程云澈目光平静似水,不见任何波澜,他礼貌地冲出门的朱颜点点头,“朱姐好。”
“你好哇,手里抱的什么?看着还挺重的,用不用我帮你……”
朱颜心脏强悍,面色如常地跟他交流,完全没把刚才的闲聊当回事,也早已不再介意她色魔的本性暴露在小仙男面前——反正又睡不到。
“谢谢朱姐,”程云澈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摇摇头,“不用了,秦姐交代我把这些送过来,我放下就走。”
说着,真的就只是把资料放在池薏桌上,递过去一张纸,“这是目录索引,小池姐您可以对照查阅,有看不明白的,可以微……”
他卡顿了一个字符,接着不紧不慢跟出一串电话号码,“可以打这个电话问我。”
说完后,不等池薏有所表态,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直接转身离开。
那动作语气,完全就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而且是对待那种不存在任何私下交集的普通同事。
但倘若细心留意,可以发现,在扭头的那瞬,程云澈的视线落在空了的三明治包装上,多停留了0.05秒。
-
“怎么回事?”朱颜走到门口的脚又退了回来,“别告诉我,你没小仙男的微信?”
“呃……还没顾上加。”池薏也有些尴尬,实际上,在元旦的那天凌晨,她在工作群里找出程云澈的微信,有动过加他的念头。
可点进他的头像、签名、微信名,研究了个遍后,她又犹豫了。
因为那头像是他们之前在一起时,互画对方制作的情侣头像,画上他衣服领口处,还加了她名字缩写的纹身作为水印。
不过第二个字母“Y”的末端,刚好半隐在衣领里,说这是他自己名字的缩写,最后的“C”藏在衣服后,似乎也说得过去。
还有签名,他的签名是一只桃子的表情包,而她曾经的签名,是“唯爱吃桃”。
微信名倒纯属巧合,他的是乱码+0609,她的是乱码+0906,数字是两人各自的生日。
程云澈至今仍保留着这些,维持原样不变,可以解释成他对过去还不曾遗忘,但若是翻译为男性在这方面的天生钝感,不在意,懒得换,似乎也说得通。
心脏来回摇摆犹豫了几十秒,最后,也不知怎么想的,还是选择了先不添加。
犹豫的空档,手指无意识触到他的头像,点开,又放大。却不小心多点了一下,在群里拍了拍程云澈。
好在那会儿是深夜,她又反应快速,第一时间撤回。第二天,记录被梅姐每日清晨问好和励志鸡汤顶上去,看大家这几天的反应,似乎没人察觉。
“那还不赶紧加,看人家小仙男刚才窘迫的,被逼得连办公电话都说了出来。”
朱颜好事儿心起,趁人不备夺过池薏的手机,就要帮她加。
“我说池大女神该不会是升任小组长后,摆起官架子,看不起我们这些普通小职员了吧?”还用起了激将法。
池薏被促狭得没了办法,只好在申请好友栏输入“804浮雕组-池薏”,按下了发送键。
既然已经想清楚,决定不再对他附加有色眼光,重新以普通同事的身份相处。
那就从加企业微信开始吧。
可惜,在她发送完这条申请后,过了足足五分钟,也没有收到任何添加好友通过的提示。
“看来池大女神魅力不够啊。”
朱颜幸灾乐祸,调出她和小仙男的聊天截图,显摆给池薏看。
池薏低眼随意扫了下。
最新聊天时间是今早上七点,程云澈主动发微信问朱颜:【朱姐,今天早上您还是吃老三样吗?】
隔了十分钟,朱颜才回:【把冰美式换成热可可吧,今天大姨妈第一天,不喝凉的[困][哭唧唧]】
后面紧跟着的是程云澈的“好的”二字,朱颜则又回了个飞吻的表情包。
于是程云澈也给她回了表情包,表示“不客气”。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表情包斗图发了好几轮。
朱颜下翻记录的动作太快,池薏没细数,但五六个来回至少是有的。
对话最下面,最后一条消息是程云澈发的。
朱颜一边划屏幕,一边笑得跟朵花似的感叹。
“小仙男也太可爱了,我就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他真的一定要回复我的消息,而且能看出,他每次回复的表情包都是精挑细选后才发的,不是随便应付……”
“他怎么能这么好玩啊,这谁能忍得了不逗他,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强迫症?”
脑补着脑补着,朱颜又眩晕了,开始琢磨。
“我怎么觉得,我现在有点代入妈粉的心态?一想到他皱着眉头,认真挑选表情包的样子,就觉得真TM可爱爆了。”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老了?”池薏心情复杂,抽出一分心神,开玩笑应答。
思绪跑远。
程云澈有没有强迫症,池薏不清楚,毕竟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聊天对话时,收尾的人都是她。
因为程云澈不允许,她不回复他的消息。
哪怕只是隔了几分钟没顾上回,他就会开始焦虑,疑心病发作,怀疑她是不是厌烦他,喜欢上其他人,不再喜欢他了。
然后不停给她打电话,发微信,直到她重新回复。
程云澈才会像一只被驯服的幼兽,安顺地伏趴下来,重新露出乖巧讨好的模样。
假意揍了池薏一顿后,朱颜想起什么,忙提醒:“对了,你记得给小仙男转早餐钱啊,别忘了。”
“早餐钱?”
“对啊,不然你还想白嫖?”
“……嗯,我记住了。”
“啊我忘了,你好像没有小仙男的微信。”
“……”
-
池薏是在下午下班后,才收到成功添加好友的消息提醒的。
不过那会儿她正在和梅姐讨论第六版项目方案的一些细节,没顾上理会。
梅姐对她的预算估测不是很满意,还想往下压压价:“这个估价太高了,很难有竞争力,年底政府财力紧张,肯定是优先考虑价位低一点的承标方。”
“但这个主题,想要整体效果有质感,就得这样来,这个价格是我调了又调的,真压不下去。”对待工作,池薏认真也较真,有自己的坚持,不想妥协。
“冰块制作这块儿,能不能再调减下十万的金额?”
梅姐皱眉打量方案,用记号笔在“预算安排:四十万”上面打了个问号。
池薏解释:“这已经是最低了,再往下压,估计制作出来的冰块纯度不会太高,也就没办法呈现那种晶莹剔透感。”
“那主题呢?能不能再改改,我看下午会上小秦提出的创意就不错。”
这话没法驳。
池薏无奈,只好说:“那行,梅姐我回头再看看。”
领导一拍脑袋就是一个主意,完全考虑不到下面人要为她的一句话,忙上几个通宵。
梅姐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可以多跟小秦和小房讨论讨论,虽然这事儿由你主办,但如果真的中标,业务量这么大,肯定是要从他俩中抽一个过去配合你的。”
情知梅姐这是在给她画大饼——秦笑笑资历比她深,房从俭虽然来得晚,但仗不住他师从名家,学历也高,两个人哪个也不像是能给过来“配合”她工作的。
但池薏还是任劳任怨捧着资料干活儿去了。
没办法,她还是太缺代表作。
这个冰雕展如果能在她的手上大获成功,在业内对她能力和认可度方面,绝对加成不小,至少能帮她在圈子内稳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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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忙又是大半周。这周内,池薏和程云澈基本没说过话。
偶尔电梯里碰见了,互相点头打个招呼,就算完。又或是她有事找秦笑笑,他接了电话,说一句“稍等”,然后,及时把电话转接给秦笑笑。
两人接触最多的,还要数每天准时出现在桌前的早点,还有她每天转给他的早饭钱红包。
不得不说,程云澈的“热心服务”,几乎改掉了池薏多年不吃早点的坏习惯。
他的手艺是真不错,又还算了解她的口味,咸淡调得刚刚好,称得上是色香味俱佳。
早晨称体重,池薏发现她元旦掉下去的四斤,不知不觉又涨了回来。
程云澈的每日早点绝对要居首功。
而且,因为早上规律吃饭,她现在很容易到点儿就饿。
这就导致,池薏今早上饥肠辘辘来到工作室,却纳罕地发现桌上没有食物,一瞬间,她是有些怨念的。
但很快池薏反应过来,没有人必须为她提供早饭,程云澈也有他自己的事情。
想通之后,池薏也就不再纠结,把心思重新放到工作上,检查一遍昨晚准备的材料,驱车去了洛美。
池薏大学学的浮雕壁画,是到国外之后,才又转向了雕塑,对雕塑一些理论上的知识,确实不够专业。
她托朋友联系上一位在雕塑艺术上造诣颇深的大牛,准备过去请教一些细节。
池薏在泊车位上停好车,带上档案袋,循着印象里的路线,向行政楼走去。
路过男生宿舍楼下,不经意一个偏头,眼睛居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两个。
程云澈对面的那个女士,貌似也有点眼熟。
如果池薏记忆没出问题,那个女士姓陈,正是她数日前在展览厅见到的,加了程云澈微信的那位官太太。
陈女士似乎正在纠缠程云澈,姿势动作上很是主动,看起来有些冒犯。
她看起来像是要用手,去摸程云澈的脸。
第 11 章
程云澈早在池薏看到他之前,在她停车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第六感这么一说,似乎只要池薏出现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他就能迅速察觉她的存在。
就比如说,他们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在展览厅,他是先感受到了一股虽稀薄,却不容忽视的,独属于池薏的气味。才故意把陈女士往楼梯口引,故意要让她听见那些对话。
跟眼下一样。
原本,他低烧加重感冒,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很不舒服,情绪已经受了影响。
偏偏一早上,他从六点枯等到九点,手机里却从始至终都没传来姐姐的问候。
朱颜,小黛,秦姐,梅姐……手机接二连三地振动,屏幕中央却显示着,这些消息,没有一条是来自姐姐的。
心情就像是寒冬腊月的深夜冷星,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直至周遭完全被黑暗笼罩住。孤独,煎熬,不见天日。
颅内的低气压几近濒临边界线,似要爆炸。难缠的陈女士竟又突然跑过来碍眼,只能怪她不会挑日子,硬要往枪口上撞。
既然这么想找死,程云澈选择满足她的心愿。
他穿着一身米黄色柔软猫耳朵睡衣下楼。
纵然套进了这身,曾被池薏夸过可爱的装束中,也分毫无法掩盖住他周身的凌厉和攻击性。
程云澈目光直视着陈女士,从台阶顶端拾级而下。
眼内是一片死寂和虚无,动作机械肢体僵硬,不似正常人,每一步都仿佛用尺子丈量过。
陈女士站在六七级台阶下,从看到小帅哥出现露出满意的笑,到汗毛和鸡皮疙瘩顷刻竖起来,整个过程转变超不过三秒。
一股阴森森的寒意从脚后跟上蹿,来势汹汹,迅速将她整个人笼罩包围,压得她透不过气。
喉咙好似被人为遏制住,她嘴巴张了又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双脚也被固定在地面,动弹不得。
陈女士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那个气质温和的小帅哥,面无表情地一步步朝她走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能感觉出,他看起来像是准备就地了结了她。如同捏死一个微不足道的蚂蚁,轻而易举,内心不会产生任何波动。
直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程云澈停住脚步,如同来自地狱的修罗,站在了离她一步远的正前方。
面前的人,五官仍是她偏爱的那款小白花人畜无害脸。但他双目的空洞是骗不了人的。
陈女士无法自我欺骗,空前的恐惧摄住了她全部意识心神:“小……小程,我、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有点事,先走了啊!等回头,回头有空再聊。”
终于找回求生的本能,陈女士身体下意识呈现躲避和防御之态,看似故作冷静,实则语句颤颤巍巍、连不成线。
程云澈皱皱眉,似乎被她突然出声打断,有些不耐。
他冷冷看着对方,对她的表现嫌弃极了。
真是有够差劲。他还没怎么样呢,就吓成这样,就这点儿胆量,还想泡他……这么怂,看样子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激不起姐姐的保护欲。
既然没用,那就是弃子,再也没有出场的必要。
程云澈扬起胳膊,似乎正在思考怎么把这颗弃子扔出棋盘,又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手臂刚抬起一点弧度,鼻腔忽然漫进那股熟悉又令他迷恋的桃子香,于是,他又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程云澈的眼睫毛快速地上下眨动几下,如振翅而飞的蝴蝶,卷曲上翘,漂亮极了。
待到蝴蝶翅膀停止振动,他慢吞吞撑起眼皮,露出一双明瞳,那一刹那,万物复苏。
就像是尘封了几个世纪的寒冰急剧融化,花草树木重新恢复生机,溪水也开始潺潺流动,再现春天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这种巨变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常人几乎难以察觉。
陈女士只是眨了个眼,便忽觉周遭的阴森可怖迅速消散。小帅哥低眉顺眼地站在眼前,仍是那副她熟悉又贪爱的乖乖仔少年模样。
“陈姐,您找我有什么事吗?”程云澈收敛眉眼,不卑不亢地轻声问道。
陈女士忍不住生出怀疑,疑心刚她见到的那个地狱修罗,根本就是来自她的臆想。实际上小帅哥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耐心地守着她站在原地,安静而无害。
可尚未平复的心跳又不似作伪,陈女士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怪异,勉强搭上一句,“哦,我来学校办点事,想到你也是洛美的,就顺道过来看看。”
“您是来看顾云天大师的画展的吧?”他问。
说完这句,程云澈立即虚拢拳头抵在唇侧,侧过身,控制不住地咳嗽几声,又继续说:
“我昨晚跟室友去转了一圈,感觉很不错……特别是三楼的那副《半面佛》,意境奇佳,看完很有收获……”
他语句慢,说话声音又轻,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孱弱。
看着他唇色苍白,病态难掩的面容,陈女士心中的那点怀疑渐渐全部褪去。
拖着这么一副病西施的身子,她实在想象不出,小帅哥怎么可能会露出那种瘆人的神态。
那么只可能是她昨晚没睡好,眼睛出了问题。
绷紧的心防松懈下来后,爱“美”之心又重新活泛开来。
陈女士思索几秒他的话,唇角含着笑意,半真半假,故作惊讶地问:“三楼?不是说此次画展布置在艺术馆一楼和二楼吗?”
“我忘记了,”程云澈像是有些尴尬的样子,垂眼挠了挠头,“三楼展出的是顾大师早期的一些作品,目前应该只对校内学生开放。”
眼皮下拉的过程中,他眸间几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厌烦。
这个陈女士到底在磨叽什么,他都已经把话题引到这儿了,她怎么还不按剧本行动……
非要等姐姐走过去了再动作吗……
也不知陈女士是不是故意跟程云澈作对。
明明眼睛都盯着他看直了,急色成那样,还要端出一副正派守礼的贵妇人模样,故作遗憾地试探。
“我久闻顾大师盛名,对他的这次画展期待已久……慕名前来,却不能窥得全貌,可真是一件憾事……也不知道小帅哥有没有办法,带我去三楼看看?”
这话当然是假的。
顾大师的画她不知收藏凡几,洛美的艺术馆她更是熟得不能再熟,这次原本就是奔着三楼的某副作品来的,怎么可能进不去内场。
换句话说,就算真在大厅门口被拦,只要报上名号,校领导也得给她老公这个面子,亲自前来接待,请她上去。
她也就是图个低调清净,懒得大张旗鼓,才没提前打声招呼。
当然也幸亏没打招呼,又灵机一动,特意往宿舍区绕了一圈,才得以有此番艳遇……想到这,陈女士难免有些得意。
对面,程云澈早被她啰里啰嗦一大段话,折磨得耐心几近告罄。
只有当余光黏在池薏身上,半寸不离地紧跟着她的身影,心情才能慢慢平稳下来。
他把脑袋后缩,往睡衣猫耳朵兜帽里躲了躲,更衬得下巴愈尖,唇色愈淡,一张小脸说不出的惨白可怜。
“持学生证可以带家人朋友前往,但是,我……”又是一阵咳嗽不停。
他仿佛极其想要陪同前往,可惜身体实在不允许,病得太重,愧疚和纠结在脸上交替浮现,任谁看了也舍不得勉强。
因为呛咳,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让人忍不住想要动手把它拿开。
到了陈女士这个年纪、地位,已经很少会再去刻意忍耐这种冲动,想做便直接就去做了。
帮忙拨下头发而已,动作是有点暧昧,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故意吃他豆腐。
于是,陈女士踮起脚,把手伸向了程云澈的脸。
程云澈微蹙了下眉,又迅速展平,随着她的手抬起的高度,心中也开始默数倒计时。
等到那张手离他的鼻梁只剩十公分,倒数的数字也走到“1”,他身体陡然后倾,撞上门口的黑色路灯杆,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动作仿佛排练了无数次一样自然流畅,完全看不出半分故意为之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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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这个时候,池薏听到响声抬头,看见了他们。
她偏头看过去,目光所及之处,程云澈不小心趔趄了下身子,后背撞在栏杆上,姿态仿若受惊闪躲,颇有些狼狈和难堪。
而他的脸前,横着一张女人的手。
这画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定是一副恶女强抢美男的经典场景。
身体反应快于大脑一步,等池薏意识过来,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两人面前,捉住了陈女士的手。
她闭了闭眼,脑内组织一番措辞,不等陈女士有所反应,直接开口定论。
“陈女士,真不好意思,不知道小程哪里惹到您了?我代他向您道歉,也请您多谅解……没出过校门的人,学生气都比较重,不太会说话,脑子也不够灵活,容易得罪人。”
“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直接把他晾在那儿就行,甭多给他眼色……这个年纪的学生都比较要面子,您这一巴掌打下去,万一冲动之下,他再做出点什么,那岂不是更惹您生气?”
池薏在脑内一转,便知道“猥亵”“性*骚扰”这条路铁定走不通,陈女士又没实质性做出些什么。在这上头争辩,最后怕是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索性直接把她的动作定义为打耳光。
池薏这番话,虽然处处都在贬低程云澈、恭维陈女士,但倘若细品,实际上每句话都在回护程云澈、暗讽陈女士。
陈女士又不傻,当然听得出池薏的言下之意,完全不打掩饰地直接沉下脸来。
这个池薏,已经不是第一次坏她好事。
眼下并非展开辩论的好时机,陈女士把这笔账默默记在心头,也懒得打招呼维持表面友好,翻了个白眼,踏着高跟鞋甩步离开。
程云澈全程顺从地,心安理得躲在池薏身后,听她偏心他、维护他。
这场面,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他醉酒后偶遇的那对“姐弟恋”小猫——他曾经疯狂地嫉妒,那只公猫有母猫无条件的偏袒和保护,而池薏,却只想着逃离。
没想到时隔多年,在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在她见识过他那么恶劣的一面后,她竟然还愿意维护他。
哪怕这只是因为两人目前的同事关系,程云澈也仍然心头窃喜。这种被姐姐护在羽下感觉,实在令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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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走远,池薏才分出一分心思,抽空打量程云澈,这么猛地一看,她忽然意识到他真的好高。
比刚高中毕业那会儿,还要蹿高六七公分。
两人面对面平行站着,她必须要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的全脸。
两人这么相觑无言对视数秒,池薏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脑子一短路,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多高?”
程云澈愣了愣,老实地说:“186.54cm。”模样看起来有些呆。
说完犹豫几秒,又忙问:“是……太高了吗?”懊恼地低下头,像是有些自卑和不安。
“怎么会?”池薏赶紧说,“男孩子高点更好看。”
“那是太矮了吗?”
“不矮不矮,刚刚好。”
“真的吗?”
“……嗯。”
池薏觉得这对话简直弱智得令人头皮发麻,仿佛置身幼稚园小班。不过好在经过这番讨论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没那么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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