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快活的人生，舍不得无人分享

本期墨客

韦应物

韦应物（737~792），出身京兆韦氏，少时为玄宗近侍，豪纵不羁。安史乱起，流浪亵职，始发愤念书。先后做过洛阳丞、滁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等，故世称韦左司或韦苏州。诗风恬淡高远，以形貌山川景色与隐逸生存著称，子孙每以王孟韦柳并称。存诗近六百首。

江南苦雨久矣。从腊月到正月，六十多天就没见过太阳。以是，读《韦应物集》，内里很多诗题真让我好生忧郁：《对雨寄韩库部协》《对雨赠李主簿高秀才》《善福阁对雨寄李儋幼遐》《假中对雨呈县中僚友》《郡中对雨赠元锡兼简杨凌》《闲斋对雨》，另有《雨夜感念》《赋得暮雨送李曹》，加上最出名的《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有完没完？

但韦应物仿佛真喜好“对雨”。他是个宅男，不必常常出门，不必走进雨中淋成落汤鸡，以是可以跟雨遥遥相“对”，观看那飘飘洒洒霏霏扬扬的姿势：

青山满春野，微雨洒轻埃。

（《对雨赠李主簿高秀才》）

空斋对高树，疏雨共冷清。

（《闲斋对雨》）

冷清集新荷，氤氲散高树。

（《对雨寄韩库部协》）

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

（《东邻》）

但我不喜好雨，我受够了。最少要让各位晓得晴为何物嘛！以是我们照旧来读他一首放晴的诗，《园林晏起寄昭应韩明府卢主簿》：

田家已耕作，井屋起晨烟。

园林鸣好鸟，闲居犹独眠。

不觉朝已晏，起来望彼苍。

四体一舒散，情性亦怅然。

还复茅檐下，对酒思数贤。

束带理官府，简牍盈现在。

当念中林赏，览物遍山川。

上非遇明世，庶以道自全。

这首五古，共十六句，前八句写“园林晏起”，后八句写“寄昭应韩明府卢主簿”。“晏”就是晚。“昭应”，县在今陕西临潼。“明府”是唐人对县令的称呼，事先的昭应令是韩质。“主簿”是县令佐吏。韦应物写这首诗的时分，约莫四十六七岁，刚从栎阳县令的位子上因病求辞，正借居在沣水边的善福精舍。栎阳县跟昭应县是长安近畿的相邻的两个县，县令之间也有互动，再说韩质是他的老友，以是就写了这首诗，内容相当于一封诱降书，勾引对朝向本人看齐，向优美生存缴械投诚。

由于墨客眼下的失业生活太写意了。“田家已耕作，井屋起晨烟。”好一幅消费与生存的和谐画面。戴望舒诗云：“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特朗斯特罗姆诗云：“我在燕子中睡去，在老鹰中醒来。”我也曾有诗云：“夏季舒张了光辉的千指，敲我以银质的鸟音。”但是韦应物却说：“园林鸣好鸟，闲居犹独眠。”大唐墨客那神圣的高卧任是什么好鸟都吵不醒的。

但是赖床毕竟不佳，不知不觉日高三竿，以前很有点晚了。于是墨客起床了，起来做什么呢？有什么可做呢？不——

不觉朝已晏，起来望彼苍。

这平庸的诗句，竟把我冲动得热泪盈眶。太不容易了，太不成思议了，一位从事崇高的精力活动的墨客隐修士，却示人以一个闲汉的无所事事。有一点呆萌，有一点无厘头，却又大路至简，单纯壮丽。韦应物是怎样做到这一步的？这真是人生的化境，也是艺术的化境呀。

可想而知，墨客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伸了好几个懒腰：“四体一舒散，情性亦怅然。”睡饱了，筋骨活络开了，浑身上下舒坦了，于是心情便好了。他回到茅檐下，早餐，不，应该是中式美食，以前摆上桌子了，酒也斟上了，他忽然如有所思，大概说，如有所失。《孟子·梁惠王下》说：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韦应物本人的这份快活，舍不得不与好伙伴分享。他“对酒思数贤”，想起了邻县的韩县长和卢助理，他们好惨，还得穿西装打领带处理公事，办公桌上要批复和待落实的公函堆得山高。“束带理官府，简牍盈现在。”杜甫当年就受不了这个，“束带发狂欲大呼，簿书何急来相仍。”你们怎样还能忍受呢？应当换一种生存办法呀！

“当念中林赏，览物遍山川。上非遇明世，庶以道自全。”你们该把稳心念念去山间林下恣意游赏，阅遍世上的景物。既然遇不上青明的世道，大概可以世外求道，以自全其生。看我眼下，活得何等安闲洒脱，还不赶忙学着点？我为你们可惜呀。

《岘佣说诗》评曰：“‘不觉朝已晏，起来望彼苍’，如出五柳教师口也。”我以为照旧不大一样。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风姿真实文雅。韦应物的“起来望彼苍”，何止放下身材，压根儿就没有身材。称之为“零度写作”，可乎？

韦应物叫人家不要做官，但是他本人每一任官都做不长，由于这一局部不讲政治。他说“上非遇明世，庶以道自全”，即是《论语·卫灵公》里子曰的“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这不是骂当世无道么？《水浒传》里的杨志提示部下，“如今须不比宁静时节。”把稳出来歹人打劫生辰纲。老都管怒斥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天天下怎地不宁静？”这才是政治成熟。老都管不愧是梁中书贵府的人。

作者：江弱水；编纂：吕婉婷、李妍

校正：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