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爸爸和妈妈婚事

父亲的这次出走有七八个月之久，着实让爷爷着了急，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后奶奶想来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后妈虐待前生儿子逼得离家出走，毕竟要受到庄众舆论谴责。

小时候看过《鞭打芦花》这出戏，评剧有，京剧有，皮影戏也有。说得是后母虐待前生儿子，为自己亲生儿子絮棉衣用棉花，给前生儿子絮棉衣用芦花。父亲见前生儿子穿得厚厚的棉衣还在哆嗦，而后生儿子穿得薄薄的却展展阳阳。就用鞭子抽打这个没出息的前生儿子，没想抽破了棉衣露出了芦花，于是真相大白，这时候父亲知道冤枉前生儿子，才知道后母歹毒，痛心流泪忏悔以往。观众看到此处无不感动落泪义愤填膺。张金墉是张家这个书香门第的族长，按说族中如有同样的事情，族长有权也应当出来主持公道，理论理论的。

父亲自小的性格表现出极大的叛逆。父亲还曾出走廊坊去当兵。我二姑奶出嫁到肉獐屯老田家，二姑奶的孙子田泽民比父亲要大，但他还得管父亲叫表叔。田泽民在廊坊驻军，还是个什么官。过年时给姑姑拜年父亲留了心，出走到廊坊找田泽民非要当兵。当时廊坊正闹瘟疫，田泽民说："表叔回去吧，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怎么才能拴住这个不甘受气，动辄就出走的儿子呢？爷爷和后奶奶着实犯了愁。大致应是后奶奶的主意：那是个反叛！给他说上个媳妇他就不走了。

情急之下哪有那么现成的人选？

爷爷冥思苦想还真想出个人来。他想起我姥爷来了。

我姥爷于恩科家住韩家林东北方向的栅楼王庄子。栅楼王庄子在西山脚下，离韩家林有十二里远，属于半山区。于恩科是个绝户，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我妈是老大。老二我二姨出嫁到土城子老安家。

按说我姥爷和我爷爷两家可谓门不当户不对。我姥爷是栅楼王庄子最穷的人家之一。有几亩薄田，间半草屋，温饱都够不上。过继个儿子，竟抢了粥瓢子不让我姥姥吃粥。连吃个粥还得沙流河的巡警局子来主持公道。可见穷到了什么份上。

别看我姥爷家穷成这样，有一样嗜好却始终不扔，那就是打猎。

栅楼王庄子临近西山。那个年代山上草木葱茏，常有狼出没。我小的时候，不好好睡觉，妈就唱着儿歌哄我："噢——噢，狼来啦虎来啦，马猴背着鼓来啦。狼抱柴虎烧火，马猴上炕揑饽饽。揑多少？揑了我儿一鞋窠落。"一首儿歌里竟有三个大摇大摆装模作样却又不乏童趣可爱的野兽，想那时拥有火枪打猎不是虚妄之事。

但穷人连饭都吃不起，还整天扛枪打猎，就显得有些不务正业了。

韩家林的张金墉也喜好打猎。张金墉满清时是个落第的武秀才。满清倒了民国来了，原来的马步箭弓刀石改成了火枪火砲。张金墉也与时俱进，摆弄火枪。

那年头为了防匪患，按庄会规定，够一顷地（100亩）必须买大枪。所谓大枪指"汉阳造"、"韩林春"、"七九"，也包括"五子连"。够五十亩地必须买"独子儿"，"独子儿"弹仓里只能装一发子弹，放一枪，再装弹，射击效率比大枪低了许多。大概够三十亩地至少得买"马炮""线鸟子"之类的装枪砂火药的鸟枪。张金墉八十多亩地，有一支汉阳造。日本产的三八大盖是人们向往的稀货。

打猎用得是鸟枪。大枪子弹金贵舍不得使。

同样的嗜好使栅楼王庄子的穷汉于恩坡和韩家林的富户张金墉成了朋友。春秋里他们在西山上打鸟，一到大雪封河时节，他们又远赴丰台打野兔子野鸭子。

宁河东丰台离韩家林九十里。一下大雪，这两个好友就要相约去打猎。我父亲还是个少年，也跟着出发。长途跋涉，脚打起了泡，泡破了两脚血肉模糊，回来脱不下布袜子，只好用剪刀一块块铰下来。急走奔跑，时而热汗溻湿了棉裤，停下来又冻得棉裤梆梆硬，两腿打不过弯儿来。以致父亲中年以后得了严重的寒腿。大雪泡天，天寒地冻，受了不少罪。这其中的一些细节也都淹没在那无尽的雪原与岁月中了。

当张金墉提出要与之结亲，这使我姥爷喜出望外，与财主结亲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呀。当下一拍即合。

我妈那年也十七岁，和父亲同岁都属龙。但我妈的生日大，是三月十四（1892年4月10日），比父亲大五个月。

我妈大高个儿，白晰的脸庞，大眼睛，双眼皮。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父亲左眼半盲，眼睛小，按形象说比我妈差远了。那时候女人都要裹脚，裹得越小越时尚。我妈脚大，穷人家娶妻嫁女，少不了炕上地下地操持家务，对脚的大小没那么严格的要求，比不得养尊处优的富裕人家。当我妈过门时，我姥爷心里还在忐忑，埋怨我姥姥在我妈裹脚时姑息迁就，幸喜韩家林张家宽厚，没有严苛要求。

1908年12月30日（腊月初八），父亲和母亲在老宅前层房西屋里结婚。那时他们还年轻，尚不知入进这个牢笼厉害。以后妈多次这样来开头："自打入进老张家的门子……"这一天对她来说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