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周有光先生是汉语拼音之父,有什么疑义吗?不好意思,还真有。
记得周先生说过:“我是1955年10月离开上海,从此就没有回去了。到北京来开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开完会,领导就把我留下来,在新成立的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委员会下面有两个研究室,第一研究室是拼音化研究室,我当主任,招牌上只有第一研究室,因为拼音化之外,还有旁的事情要管。……当时研究拼音方案是一件大事情。‘文改会’下面成立一个拼音方案委员会,小委员会有十五个人,实际上开会来一来,平时他们各有各的工作。真正工作是我们研究室做的。后来要起草一个草案,推三个人:叶籁士、陆志韦、周有光。许多资料都是我搞的,因为我是主持这个研究室的。”(《周有光百年口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11页、113页)
1955年成立拼音方案委员会,吴玉章、胡愈之任正副主任,黎锦熙、罗常培、丁西林、韦悫、王力、陆志韦、林汉达、叶籁士、倪海曙、吕叔湘、周有光为委员。除周有光外,委员都是名重一时的语言文化教育学者。周有光所说要起草的草案,就是《汉语拼音方案》。拼音方案委员会指定叶籁士、陆志韦、周有光三人起草。 显而易见,准确地说,周有光是《汉语拼音方案》研究撰写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作为组织者、作为文改会专职工作人员及拼音化研究室负责人,他应比其他委员尤其是兼职委员,做了更多的工作。仅此就可以称其为“父”了吗?更重要的是,汉语拼音是周有光或文改会的专家们,前无古人,横空出世,首创而成的吗?似乎不是。
其实,汉语拼音,最早可追溯至元朝。大概编写于1269—1292年间的《蒙古字韵》,是“汉语史上的第一个注音方案,内容涵盖声母、韵母和声调等汉语的整个语音系统,而且标音反映实际口语,所以此书对于近代汉语语音史的研究具有特别意义,从准确性、可靠性、完整性上没有任何其他文献与之相媲美。”(照那斯图《〈蒙古字韵〉拾零》,《语言科学》2004 年 第 3 卷 第 2 期)《蒙古字韵》,是用八思巴文注音汉字的一种韵书,是“八思巴字和汉字对音的一部对照字典。这既可用来学习蒙古字,也可用来学习汉字,是汉字译音和蒙古字书写规范的标准手册。”(同上)编著者不详。八思巴文是忽必烈的国师八思巴创制的“蒙古新字”,忽必烈诏令用其“译写一切文字”,成为元朝“国字”。元亡后逐渐废弃。用八思巴文注音汉字的《蒙古字韵》,也渐失传,元代刻本流傳至清道光年間亡佚。現在仅存一写本,是1308年(元至大戊申年)朱宗文(字彥章,信安人)写的校訂本。书于清末流入英国,现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此书标音反映实际口语,对近代汉语语音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得到汉语学界的极大关注。
图:《蒙古字韵》书影。
到了明代,有人首次采用拉丁字母拼读汉字,这是一群来自欧洲的传教士。他们为了传教,需要学习汉字。学习汉字,先要了解读音。中国传统注音方式,是直音法与反切法。直音法是用同音字注音,如“蛊,音古”。反切法,用两个字给一个字注音,前一字声母与被注音字声母相同,后一字韵母、声调与被注字韵母、声调一样,如“塑,桑故切(或桑故反)”。这两种方式都需要事先掌握较大数量汉字,使用起来都不便捷。传教的洋人,为了快速学习汉字、进行传教,想出了个用拉丁字母注音汉字的好法子。他们之中最著名的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利玛窦。利玛窦是意大利人,耶稣会教士。耶稣会是天主教主要修会之一,现任教宗方济各就是耶稣会会士。利玛窦的书《西字奇迹》,1605年(万历三十三年)在北京出版,是中国第一个拉丁字母拼音方案。方案包括26个声母,44个韵母。可惜原书失传,不过他有四篇汉语拼音文章传世,可一睹最早的对外汉语教材风貌。
图:利玛窦用汉语拼音拼写的文章。
还有一位法国人叫金尼阁,也是耶稣会教士。他出生地原属比利时,自称是比利时人。他编著的《西儒耳目资》(1626年出版)也非常著名。这是一本拼音韵书,承继了利玛窦等前人成果,并由几位中国文人协助编成。他的拼音方案包括20个声母和 50个韵母。金尼阁将声母称作“字父”,韵母称作“字母”,理由是声母与韵母配合而生出一个字音来,而生出的字自然叫做“字子”。他解释道:“余今所取,一父一母,共生字子。此自然之理也。况在首者曰父,在末者曰母,岂不然哉?”(金尼阁《西儒耳目资》,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年,第139页)把个语言问题搞得像产科生孩子。
图:金尼阁《西儒耳目资》书影。
著名语言学家罗常培给予利玛窦、金尼阁极高评价:“利玛窦的罗马字注音跟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的《西儒耳目资》在中国音韵学史上,跟以前守温参照梵文所造的三十六字母,以后李光地《音韵阐微》参照满文所造的‘合声’反切,应当具有同等的地位。因为他们:1用罗马字母标注明季的字音,使现在对于当时的普通音,仍可推知大概;3 ACouvreur、马提尔、朱文熊、黄虚白、国语罗马字11个方案。韵母自成音节形式来自利玛窦、马礼逊、威妥玛、刘继善、国语罗马字5个方案。汉语拼音是中外十几代人智慧的结晶,是集大成的最佳方案,考虑周到,比较众多的方案,作出最佳选择,安排好每一个声母和韵母,实属不易。实践证明汉语拼音非常成功,从注音上看,联合国第三届地名标准化会议关于中国地名拼法的决议(1977年9月)说,‘在语言学上是完善的’。”(马庆株《〈《汉语拼音方案〉的来源和进一步完善》,《语言文字应用》2013年第1期)
以上介绍了汉语拼音方案产生的基本过程。显然,在周有光之前有过很多拼音创制者,只是他们很少被人称之为“父”。或许他们根本不为常人知晓,或许还有一些其他因素……像元朝八思巴字拼音虽最早,但已是死的文字,而且与现代汉语拼音拉丁字母在形式上相距甚远,难以认其为“父”。洋人首创拉丁式汉语拼音,可未见有人称其为“父”,这大概是由于民族感情难以启齿吧?不过,在周有光之外,倒是另有一人也被人称为“汉语拼音之父”,他就是卢戆章。在福建,卢戆章的老乡们一直将其视为“汉语拼音之父”,还在厦门鼓浪屿上修了一条拼音道,以示纪念。
图:鼓浪屿拼音道。
对此问题,语言学界的态度是怎样的?1992年,语言学家们在北京开过一个“语文现代化运动100 周年纪念会”,“周有光先生在发言中指出,100年前从卢戆章创造切音新字开始的语文现代化运动,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事,是我国语文的一个重大转折。”(《语文现代化运动100 周年纪念会在北京举行》,《语文建设》1992年第7期)会上,周有光肯定了卢戆章在汉语拼音上的开创性贡献,这其实已经表明,如果说一定要确定“之父”的话,卢戆章更有资格。但是,语言学界仍未将谁列为“汉语拼音之父”,这又是因为什么?我想,其中奥妙大概就是:现代汉语拼音方案,并非一时一地一人的独创,而是众多学人长期探索研究形成的成果。学界虑深谨严,不胡乱认人为父。媒体简单轻率,为博眼球,可随意喊爹。
文末谈点儿感想。
回首四百年前,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首创用拉丁字母拼读汉字,虽以扩大宗教版图为初衷,但终有利于中国融入全球大家庭,他们的献身精神、科学素养也令人敬仰叹服。
回首晚清以降百年汉语拼音发展的历史,简直是一部中华民族变法图强的历史。有责任心的读书人,在民族危难、文化衰微之际,殚精竭虑,勇敢探索,致力于民族文化的更新与再造,尽管有些观点做法过于偏激,甚至不切实际,但那份激情与勇气,却永远令人敬佩,永远值得后来者学习。
百年汉语拼音发展的历史,也是一部中华民族转型现代化、融入全球化的历史。小小的拼音字母,折射了大时代的历史风云。而历史仿佛在告诫我们,中国的现代化征程,越是向前发展,就越要勇于敞开胸怀,融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