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大(长篇小说《站着》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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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熹微的晨光里,观音山屋场的地坪里,有数十棵高大的白杨树,心形的叶片,已被白霜染得鹅黄,零零散散飘落在地面上。东边那棵最高的树,寄居一个巨大的乱七八糟的鸟巢,鸟巢中一群乌黑的鸦雀子,趁人们还未起床三三两两,落在地坪里,搜寻着能吃的食物。

不提防,我爷老轻轻地从稻草垛子里钻出来,吓得附近的鸦雀子,像一股风一样旋飞,降落在前面低矮的山坡上。

同为觅食者,鸦雀子们望着我爷老子,不敢相信,人世间还有大的动物,与他们争抢食物。

他们的眼睛里,这个动物是这样的:四尺多高的瘦脸娃子,乱蓬蓬的头发,脸上粘着烟尘灰;一件黑布棉祅,有多个洞口,开着白色的山茶花,白花已经枯萎,变成了污黑色;一条黑布长裤,荆棘已把一个裤腿改作开叉较高的旗袍,为防止走光,我爷老子在旗袍的下摆扎上一条稻草秸秆搓的绳子;腰上扎的黑布带子,也显现不出半分前凸后翘的感觉;斜背着黑大布袋子,现出碗和筷子的大概轮廓;右手握着一根黄拐竹做的打狗棍,棍子划破空气的动作,依稀有几分少年的模样。

不晓得从哪里蹿出一只流浪的小黄毛狗,大约是只受过伤的结巴子的狗,它的叫声非常奇特,开始是“唔”的高叫声,后面有是无数个“唔”,阻塞了气道,越叫越低沉,以致完全无以为继,差点把小黄狗憋死。

我爷老子头上有一根干瘪的稻穗子,稻穗子上有若干粒秕谷,被鸦雀子视为奇耻大辱:强盗,强盗,抢走我们的粮食,居然招摇而过。

鸦雀子报复我爷老子的手段就是,疾疾地掠过我爷老子的头部,然后,将一泡又腥又臭的鸟粪,稳稳地砸中我爷老子的头顶。

鸦雀子们像战斗机一样轮番轰炸,是我爷老子正式做叫化子以来,面临的第一场大规模战斗。绝不能当逃兵,杀死一只鸦雀子!

我爷老子假装投降,瘫坐在稻草上。一只不知死活的鸦雀子,低空掠来。我爷老子愤起一跃,手中那根黄拐竹棍子,稳稳地击中鸦雀子的身躯,来不及哀嚎一声,鸦雀子落在我爷老子的脚下,动弹二下,完全死掉。吓得其他的鸦雀子,“呼”的一声,全部逃之夭夭。

哼,哼哼,若论当觅食者,人类是顶级的动物。一群鸦雀子,称什么王,霸什么道!

我爷老子提着死去的、还滴着血的鸦雀子,走下观音山屋场。昨天下午约好的,与无患哥哥,今日上午,在山脚下的山岩口屋场会合。

二个人同时去讨饭,要考虑到施舍的人,哪有那么多的粮,施舍给你。

我爷老子回想起出门当叫化子的时候,公英见到化个装的细舅舅,居然认不出。我爷老子把外出讨米的事,跟她说了,请她保密二三天。话还未讲完,公英的妈妈就问:

“公英哎,你跟哪个人讲么子话咯?”

“娘,我不认得他。”公英足够机敏,说:“一个叫化子呗。”

公英她娘说:“公英,昨夜里,火塘中煨了三个红薯,你去看熟了没有啊,送一个给他。”

我爷老子捧着还烫手的煨红薯,生怕被大姐认出来,拔腿狂奔了三四里路,才慢慢地走。

在我义父无患和我爷老子决明,预先安排好当叫化子的宏图大业里,往南,沿着兵马大路,往南方走。我大爷爷说过,南方的冬天热火,晚上不要盖被子,不怕被冻死。

两兄弟在山脚下的荒坡上见到面,无患将鸦雀子的毛拔掉,搅来一团软混巴,将鸦雀子包好;我爷老子用竹棍子,将田埂上原来放水的涵口,挑出一个临时的土灶。

可怜的鸦雀子,享受着烈火湿柔的涅槃,散发着诱人的体香,被无患撕作两半,并迅速进入人类的食道。

又走了十多里路,一路上,除了少数几个可怜的人,在翻耕泥土外,剩下的大多数人,都是做叫化子的。我义父和我父亲,一连碰了十几个软钉子,得到的回复是:

“做叫化子的,你们带几个徒弟喽。”

“自己家都没吃的,哪里还有多余粮食给你们?”

“对不起啊,前面走了五六批叫化子,实在没东西给你们了。”

“唉,这世道,这年岁,怎么咯样惨呀。”

二个人,肚子饿得像压扁的臭虫一样。老话讲得好,讨米讨得久,总要碰席酒。纵然有九十九次被拒绝,只要有一次被接受,也已经满足了。如果是死心,结局是死人。

看到前面有棵大樟树,樟树下有栋青砖瓦房,无患说:

“老弟,到前面那户人家,碰碰运气。”

“好,我听哥哥的话。”

兄弟掏出旧碗和筷子来,径直那户人家走。一条高高大大的黑狗,放肆咆哮,追着两兄弟的屁股打转。

主人家的狗是打不得的,俗话说,打狗欺主,只能撵到一旁;不然的话,狗主人不高兴,谁都休想讨得半粒糙米子。

两兄弟,装着非常害怕的样子。所谓钱输穷鬼子,狗咬叫化子,越装害怕,狗就越猖狂。

叫得狗叫声,跑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子霸蛮汉子,发起脾气来:

“哪里来的臭叫化子,竟敢打我家的狗?”

无患说:“老爷,我们哪里敢打你的狗?是狗专门朝我们咬。”

汉子蛮不讲理,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哪个人能作保证?”

“我能作保证。”我爷老子说。

“你们是一路人,你作保证有个屁用?”汉子挥着手,说:“快滚,快滚!”

无患心头,顿时冒出三股无名火来:“你吝啬得要死,不舍就不舍,你骂人就有道理?”

“我就是喜欢骂人,骂你们越痛快,心里越舒服。”

“你越是骂人,越证明你是一个吝啬鬼,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打赤脚板的人,哪里怕穿鞋子的人,无患根本不晓得怕人。

汉子对我爷老子吼道:“麻痹的,你那伙计伙,讲得没道理。”

“绝对有道理。”我爷老子和决明,用大脚趾头想,都会帮着义兄无患。

“什么鬼的道理?”

“怎么没道理?除非你施舍一点,用行动证明你自己,不是小气得哭哭啼啼的吝啬鬼。”

“你们敢说老爷我,是吝啬鬼?没有慈悲心?”

“没有就是没有,一点慈悲心都没有,天底下第一个吝啬鬼。”

那霸蛮汉子气得跳起来,高叫着下人,给无患和决明,一个半升米。大声问:

“老爷我有慈悲心没有?能做种的货,有卵子的货,再说一句,给老爷我听听。”

“老爷的慈悲心有是有了,还是不足。”无患瞥见他家大门口,站着一位老太太,估计是霸蛮汉子的老母亲,说:“你要证明你自己慈悲心,你去问你娘老子,她老人家的福寿富贵,是怎么来的。”

这时候,左邻右舍的人,家中的人,围着二十多个人,霸蛮汉子,一手扯一个人,将无患和决明,扯到老母亲的面前,说:

“你把你刚才说过话,当着我娘的面,再说一次。我娘老子若有半点不满意,我要捏损你们的骨头。”

汉子的母亲,七十多岁的老帽子,不用拐杖,更不要搀扶。老帽子骂道:

“两个小家伙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说得对,我老帽子的福寿,是平日积德修来的。光绪十二年,我跟他们一样,都是叫化子,哪个人给我一口饭,一口热茶热水,一撮米,我至今都记得清楚。崽啊,咯么大的崽崽,四十多岁快五十岁的男子汉,还蠢得像个五十三两的大元宝,耍得一手好好威风,欺负两个小娃子。小娃子,你将讨米棍给我,看我怎么教训他。”

那霸蛮汉子,是个极怕他母亲的货,慌忙说:

“娘,娘哎,你千万别莫动气。我晓得怎么做人了。”

吩咐家里的人,煮了一升米饭,炒了个窝笋,干萝条炒腊肉,敲了四个荷巴蛋,叫无患和决明吃。

大约是饿久了,二兄弟,放开肚子吃,吃个干净。吃完饭,两兄弟跪下半条腿,向老帽子作揖,祝福老母亲,一百二十岁不老。

老帽子说:“造孽呀,你们这么小,出来讨米。天寒地冻,不怕饿死冻死?”说完话,老帽子转过身去,轮转手中的佛珠,默声念经。

冬日里,太阳早早归山。霜风一起,直往衣领子、衣袖子里钻。

也不晓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也不晓得两兄弟走到什么地方。心目中温暖的南方,依然没有到来。

决明说:“哥哥,我脚板走得起泡了,再也走不动了,歇一下吧。”

两个人选择一个稻草垛子,在背风的一面,拔除几捆稻草,钻进去,再将洞口的稻草往里边拽紧,曲卷着,相拥而眠。

睡梦中,我爷老子看到大爷爷枳壳,像条饥渴的狮子,在牢中不停地发牢骚:

“这鬼肏的世道,还像个屌样子!老子恨不得,砸烂几个狗头!”

我二伯父瞿麦,大腿上挨了一枪,躺在一家农户的小柴房里,一位嘴里叼着筷子,筷子上缠着棉花的女子,干脆、利索地挤压的伤口,对我二伯父瞿麦说:“忍着点吧。”然后将醮着烈酒的筷子,迅速插进伤口,使劲地转动。

半夜出来小解,我爷老子抬头望见星空,一条霜河,在星空中幻幻灭灭。阿魏痞子对厚朴痞子说,霜河凄凄,人间更无数寒彻。我爷老子懵懵懂懂,阿魏痞子这句话,用到今晚,是否可以?

钻进草垛子里,我爷老子顿觉没了睡意。不由想起,六月份火烧天气,晚上,睡在地坪的竹凉席上,和几个同龄人,玩数星星的游戏,看一个人,憋一口气,能数多少个星星。我爷老子学过吹唢呐,憋气的时间,比别人长了许多。“第一个星第二个星第三个星……第三十六个星…”天上的星星,听我爷老子的手指,任意调遣,排队站立,根本不生气,还朝我爷老子眨眼睛,露出俏皮的微笑。

可是,今夜的星星,凋谢在流动的白云中。稀稀疏疏,剩下的二三颗星子,憔悴得不成模样。不笑,不眨眼,不言语,像是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几个鳏夫。

我爷老子一时又想起老古板人的一句话,说善良的人,死后,会变作一颗星星,每天晚上,都会默默地腑视着人间的亲人。那颗最亮的星星,是大哥茅根吗。如果是的话,你就朝我眨眨眼;如果是的话,你送我一个带弧度的微笑吧。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下半夜,两兄弟,讨论着当叫化子的人,要不要个临时的家?寒冷天气,有个温暖地方,讨来的米,可以煮成饭;晚上有地方睡,当然最好。问题是,临时的家,会限制乞讨的范围。

我爷老子决明,我义父无患两个人,从草垛子爬出来,没吃的,直接嚼讨来的糙米子。嚼着嚼着,我爷老子喉干舌苦,到山塘里,舀一碗清水,脖子一仰,喝了大半碗。喝水时,右脚跌在突凸的石头上,痛得我爷老子缩起右腿,单腿乱跳。单腿难平衡,连踉地跄,差点摔到水塘里,手中讨饭的饭钵,骨碌碌地滚着走,幸亏被一株山猪草小树苗挡住,才没有摔破。

我爷老子笑着说:“哈哈,讨饭的家伙还在,我当真和叫化子有缘份。”

我义父无患帮我爷老子揉着跌肿的脚趾头,说:

“你呀,当真是叫化子掉进雪窝里,还要打几个滚子,穷快活。”

“哟哟,啧啧啧。哟哟哟,啧啧啧。”一般的狗,你得主动和它打招呼。无患的招呼声,眼前这条半大的黄狗狗,听得懂,那是亲昵的声音。黄狗左右摇动着尾巴,表示欢迎。

人随风水走,狗随屋场走。狗主是善良的人,养的狗,必然温驯;狗主是嘴多屁多的人,遇到生人,凶凶地叫个不停;狗主是个搞阴谋诡计的人,养的狗,专门偷偷袭击人。

善良,是最大的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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