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赵铁成功地把一些在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正大光明地发动到了他叔赵老棍家。甚至超过半数的 员和干部都来了。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声说话。当然赵老棍已经把两片肉的典故悉数告知了。人们兴致盎然，情绪高涨，纷纷对赵老棍竖大拇指，啧啧称赞。有人已喊出了久违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伟人语录。正喝到半醉半醒，只听虚掩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李村长手提两瓶西凤，乐呵呵地进来了。这场面就如同往滚开的锅里泼上一瓢凉水，这锅水就忽然不听响了。只听李村长打着爽朗的哈哈，说：“赵老棍你这老处男，真 不够意思啊，喝酒呢都不喊我一声！”人们就哄地笑了。赵老棍只得也笑脸相迎，让座，让烟，去给他倒酒。李村长座也坐了，烟也接了，酒却不让倒。他笑着说：“还没登过你家门。我这两瓶西凤，算是见面礼。你要也不外气，就先尝尝我的。”就有人喊：“有好酒喝就只管喝嘛，也是李村长一片心意。”赵老棍也就打着哈哈说：“对对！李村长登门，难得难得啊！咱就打开他的好酒来尝尝！”这气氛就活跃起来。又酒过三巡，有人已经醉倒地上了。李村长端起酒碗，站起来，说：“兄弟我今天是来捧场的。捧啥场呢？就是捧咱村新的领导人胜利诞生了！我这个为咱村拉了一辈子磨的驴也该卸掉杀了吃了。我不但不恼火，反而很高兴。为啥呢？就为个清净了。这一二十年来，你们只见我风光，不知上面压下面拱的是啥 滋味，我是受够了！今天不说这了。大家要还看我是个人，就给个薄面，干了这一碗！”说罢，自己咕咚咕咚一口全干了。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不发一言。有几个已经表现不忍之色。赵铁端碗站了起来，说：“李村长，言重了！你在台上都一二十年了，功劳苦劳咋说都是有的。何况俺叔也没当村长的经验，还需要你带带学学。村里还有很多需要你出面出力的。我建议，大家一起，敬李村长一碗！”人们齐声“好！”李村长的眼睛就湿湿的，说：“谢谢各位还看得起我李某！我虽要下台了，但在座各位，包括村里，一有啥事，如还信得过我，我一定全力帮手。”已有几个人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大概是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乎？不由心下戚戚。却听李村长说：“这是弄啥呢？搞得跟我要往西地俺李家坟送似的。”一句话说得大家又呵呵笑了。李村长却又严肃了，他说：“我今天来，是想说个正事。就是，我把会议室的钥匙交给赵老棍，方便他召集人商议村务，行使代理村长职责。你们写联名信，也有个堂堂正正的地方了不是？我这话是掏心窝子说的，现在就给！”说完就从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上，解下一个，递给赵老棍。赵老棍伸了下手，又缩回，说：“不用不用。有事用会议室了，我们可以去喊你开门嘛。”李村长说：“那多麻烦，还得你们趟趟跑。拿着吧！”有几人已附和着说：“给就拿嘛，你都代理村长了。”赵老棍就拿着了。李村长说：“我身上还有好几个钥匙。一个是财务室的，一个是村长办公室的，一个是资料室的。大家说我给谁好？”这次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留着吧。等老棍扶了正再给不迟。”李村长说：“其实我现在还真没法给。给了，是犯了组织原则错误。乡上知道了，不但要我好看，更是对咱全体班子不利。那我只好先留着，赵老棍你没意见吧？”赵老棍说：“我知道，你说的在理。”李村长说：“联名信得赶快写，写好赶快送上去。送上去了，我才好去辞官。辞官时，我会喊上赵老棍的。我要亲自把他引荐给乡上。”大家心里酸酸的。有人带头鼓了掌。先零零落落，后是暴风骤雨。连赵老棍和赵铁都鼓了掌。老王一见这气氛，也就不好意思张口问李村长还钱了。

赵老棍就在会议室办公。说是办公，其实也没啥公好办。谁家丢了鸡，丢了羊，丢了猪，用村里大喇叭吆喝一下，看谁拣到了送还定重谢之类。而这样的公办了之后，一般说来是毫无价值。因为丢了的东西，从没一样找回过。大家慢慢对大喇叭的敬畏就少了许多。而李村长则还在村长办公室，时来时不来的。这样过了十天半月，赵老棍迎来了他亲政以来的第一次隆重出场机会：乡计生所一行四人来村检查来了。并且，接着几天里，一连来了几拨。

计生办卞主任直接进了村长办公室，却被李村长带到了会议室。笑着说：“卞主任，这是赵诚同志，是我们村推举出来的代理村长。报告已经打上去了，只等乡上批。村的事，已经属于他管辖。我是个只等摘帽的人，就不便参与了。你们聊。”说完就走了。赵老棍上前来握手，卞主任只得握住，说：“乡上在传，你们村送去了枚炸弹，威力不小。说要炸掉一个人，炸上去一个人。你就是那个要炸上去的吧？”赵老棍呵呵笑着说：“没办法。大家要那样弄，挡都挡不住。坐！坐！”这乡上来的四人就坐了。赵老棍一屁股又坐到主席台上。一看，这架势好象自己是老师，要给学生上课，就觉得不妥。悄悄挪了屁股，坐到下面的板凳上，说：“各位领导这次来，主要是检查啥呢？”卞主任笑了，说：“回回都一样。你不知道么？”赵老棍挠挠头说：“我头回接待上面领导，还不知咋弄的。请多指示指示！”卞主任说：“好弄好弄。你带我们去那些怀上孩的户，看办准生证了没有。办了的就算了，没办的罚款，就这简单。”赵老棍就尴尬地笑了：“我也没注意谁家媳妇肚子大了没有，也不清楚大了肚的媳妇办准生证了没有。”卞主任就不高兴了，说：“那你这代理村长都干啥呢？一问三不知，我们工作没法开展嘛。”赵老棍傻眼了，一想有李村长这根救命稻草，就说：“不急，我去问问李村长，你们等会啊。”跑去村长办公室，却已锁门了。只好回来，说：“对不住，李村长走了。”卞主任说：“这事弄得！我们回乡上了咋交差！”赵老棍把手搓了又搓，说：“要不我带你们村里转转？看谁大肚子了就盘问盘问？”卞主任“呲”地冷笑了：“哎！这工作是儿戏么？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弄得就跟小孩过家家！不是让我们回去了挨批么？”赵老棍就哑巴了。让烟，没人接；倒水，没人喝。就手足无措，头上冒汗。一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就说：“我们先吃饭，再谈工作，好吧？”卞主任的脸上就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但赵老棍这话一说出口就又后悔了。村财务室的钥匙还在李村长的裤腰带上，这饭咋请呢？一咬牙，他说：“我光棍一条，要不就去我家吃饭吧。”那四人把眼瞪老大，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卞主任从鼻孔里“呲”出一串空气，说：“我们乡计生办虽没啥钱，也不至于去讨饭。走！”就带着队伍走了。

当天下午，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标明“村长收”。李村长直接交给赵老棍。赵老棍拆开一看，原来是“关于坷垃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罚款通知”，最下面是“罚款两千元整。”赵老棍皱着眉头问李村长：“这个事咋弄呢？”李村长把信扫了一下，说：“村里没钱了，得自己想办法。”就走了。赵老棍正着急上火，却见老甄哭丧个脸进来，说：“我家昨夜黑一气儿丢了俩猪，四只鸡，连喂鸡槽都没影了。大喇叭吆喝吆喝吧。”赵老棍正为那两千的罚款愁眉不展，就对老甄说：“哎，你也知道的，吆喝也是闲球吆喝。哪一样找回来过？以后晚上睡觉要惊醒点！”老甄急了，说：“吆喝吆喝不还有点指望嘛。你都代理村长了，咋这不把俺村民的大事放心上呢？”赵老棍也火起：“啥 大事？你知道啥是大事？这会我正在思考大事！你就别在这烦我了！”老甄见没指望了，说了句：“以为换了人日子好过了呢！咋还不如先前了！”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赵老棍咋巴咋巴嘴，也不知道说啥好，就接着思考他的大事去了。

接下来是农机站。赵老棍想到队上的三台东方红拖拉机，心里就稳了稳，直接把人马带到大队后院，把那三台拖拉机一指，说：“看，都在这呢，一台都没丢。”农机站高副站长说：“这会中？这么大村，才三台机器！一农忙，叫谁用不叫谁用，不都是矛盾？”赵老棍赔笑着说：“一个村的，好协调。”高副站长冷笑了，说：“作为一个村长，要时刻把村民的需要放第一位！我们正联系洛阳一家农机厂，那拖拉机也不贵，才两万七一台。我约摸着你们村起码还需要四台才够用。”赵老棍傻了，说：“四台？就十来万了！村里没钱啊！”高副站长像看到个怪物一样看着赵老棍，说：“好歹买两台也行嘛！”赵老棍却两手一摊，说：“说实话，一台也买不起啊。”高副站长把赵老棍盯着看了足足十秒，说了句：“不给人面子就是不给自己面子，不给人路走就是断自己后路！”一挥手带队走了。

当天没邮递员送罚款单。甚至第二天也没见“村长收”的信。赵老棍刚舒一口气，却迎来了乡水利所仝所长一行七人。赵老棍想：水利所，不就是看沟沟渠渠么？村地头到处是沟渠，够他们看的了。别说来的是七个人，就是七十个人，带着一圈转下来，也半天打不住的。于是他心里偷偷笑了。他的笑没保持半分钟。仝所长问：“图纸呢？”赵老棍说：“我去找。”却见资料室和村长办公室都锁个门。忙派王老拐去请李村长。左等没等来，右等没等来，急得赵老棍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王老拐拖着两条拐腿拐回来了，却是一句“不知道去哪了，到处找不着。”赵老棍稳稳神，说：“图纸都在资料室呢，但是李村长不在，我也打不开门。要不咱们先实地考察一下？”仝所长是个随和的人。他说：“也行。就是我一到不熟悉地方就掉向，搞不清东南西北，转两转就转晕了。你画个草图我带上，边走你边说是图上哪，我心里就有底了。”赵老棍就又傻了，说：“要是我带你们转着看，哪条沟哪条渠我都清楚。连哪里有几个老鼠洞，哪里长了丛啥草，我都有印象。就是这个图嘛，我画不来。”仝所长人虽随和，但是对于他职责工作的事，要求也是很严谨的。他说：“这样的话，这个工作就没法做了。转了也是白转。我看还是先走一步，等图纸弄好了我们再来。”赵老棍经过前两次的教训，学到了经验。他一把拉住仝所长的手，说：“给个面子，好歹转转嘛。我们村沟沟渠渠不少。”仝所长与另外六个人对了对眼，一位女的说：“我穿的高跟鞋，转久了脚疼。”赵老棍说：“马上给你弄来平底的！”不等人同意，已经飞奔出去。却又犯了难：自家没有女人，去谁家借呢？正发愁，一眼看见周家媳妇在大队部门口和几个娘们嘎嘎嘎嘎地鸭子笑。他上去就脱掉她的鞋，说：“借来用用！”却当场挨了周家媳妇几下狠揍和臭骂：“大白天，耍流氓！连女人的臭鞋都抢！还代理村长呢！啥 玩意儿！”赵老棍顾不上解释，拿鞋奔回，直想往那女的脚上套。把那女的吓得叽呱乱叫。赵老棍也红了脸，说：“你自己换上吧。”那女的却说：“这脏！这臭！我不换！”赵老棍又犯难了。好在亲爱的仝所长解了围，他对那女的说：“到下边来，还挑拣啥？将就吧！”那女的只好憋憋屈屈地换上了。却一再说：“太大。”一眼看见仝所长在拿眼瞪她，就不吱声了。仝所长说：“我们走吧？”赵老棍大喜过望，连忙说：“好！好！我带路！”出了大队部，见周家媳妇光着脚板，对一群女的大声说：“想女人想疯了！一把抢了我脚上的鞋！鞋的口子那么大，也不知道他拿去咋用！”女人们就又嘎嘎嘎嘎一阵鸭子笑。周家媳妇见赵老棍出来了，上去就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要扇他的脸。赵老棍一边躲闪一边说：“乡上女干部来考察，没平底鞋，借用的。”周家媳妇也看见了那女的把她的鞋穿得扭三各趔四，就“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那女的一番，说：“别把脚气给我沾上！”那女的脸一红，马上用脚把鞋脱掉，朝周家媳妇那踢过去，说：“我不去了！”仝所长是相当随和的人。他说：“你不去就这呆着。工作我们还是要完成的。”赵老棍只差给仝所长磕头了。这样一群人到了东地。仝所长对工作真是非常认真负责的。他边走边现场指导。他说：“沟里这几个老鼠洞，一定要补上。老鼠打洞谁知道多深多浅？都是窟窿洞洞的，得灌进去多少水？水资源是越来越紧张了！一定要节约用水啊！”他说：“沟沿上这一片乱七八糟的草，要清理干净。这一片那一团的，把沟渠都盖严实了，看上去也不好看嘛。”一扭头见赵老棍光点头说：“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却没别的动作，就问道：“你没带本子记？也没带照相机？”赵老棍说：“我不知道还要带这些。不过没关系，你说啥我都仔细记脑子里了。”仝所长说：“你带了脑子！呵！那我咋从你脑子里抠出图片来登报纸呢？”赵老棍就又傻了，挠头说：“照相机在哪放我还不知道呢。”仝所长真是宰相肚子，只黑了黑脸，又指着沟底一小堆麦秸说：“这堆麦秸得弄走。你别小看这一堆麦秸，增加水流阻力，影响水流速度。一有大水，也许就是这一堆麦秸挡了，把田地都淹了，那损失就不可估量了。”赵老棍说：“我这就下去把它抱上来！”却见仝所长一摇头，说：“不急。今天我们来，主要是来发现问题的；至于解决问题，是我们走后你们的事。”赵老棍愣了愣，搞不明白这两分钟就能解决的“损失不可估量”的大问题为何仝所长却反而“不急”了，只得赔笑“是！是！仝所长说的是！”刚说完，只见仝所长惊恐地指着前面的沟底问：“那是啥？”赵老棍一看，说：“一只死猪。被水一泡，就白生生涨鼓鼓的了。”又是话刚说完，只见仝所长蹲地上痛苦万分地“呕！呕！”赵老棍一见这个情况，忙说：“仝所长不待见死猪，我这就下沟把它捞起来！”仝所长本来是干呕，一听赵老棍这个话，却“哗”的一声真的“呕”了出来。吐出一滩黄灿灿的早饭的玉米糁渣渣。赵老棍急得团团转，要拿自己的衣袖去给仝所长揩嘴角的渣沫，却被仝所长一把推开。 他站起来，一声不发地就往回走。赵老棍追屁股后问：“仝所长不再转转？”仝所长却失去了随和的风度，破口大骂：“转你妈 啊转！老子干水利所长十一年，调了四个乡，下了三十多个村，还 第一次被惺球货领到 沟沟渠渠来看！还 的弄条死猪扔沟底来恶心人！”赵老棍面红耳赤，偷偷拿眼看水利所别的干部，却见每个人都在瞪他！只好落在他们后面回村去。

远远见大队部门口围一圈人。走近一看，那女的正被周家媳妇扯住头发一屁股压到地上！赵老棍赶紧冲上去，大喊：“住手！起来！咋能对乡上干部这势呢？”周家媳妇说：“她说我有脚气沾她！她有啥金贵的？不也只长俩胳膊俩腿？不也只长俩奶子？不是仨吧？ 货在乡上骚吧还来咱村里发浪！”赵老棍顾不上反驳，上去顺周家媳妇两胁一抱把她拖一边，把那女的拉起来。那女的已经红肿着脸呜呜地哭了。仝所长狠狠瞪了赵老棍一眼，说：“好！代理村长，你牛 ！敢让村民打乡上干部！咱走着瞧！”就带人坐上一辆吉普车气咻咻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