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回头始识风波恶 放眼应知天地宽
杨大姑面挟寒霜,沉声说道:“杰儿,昨晚你去了那里?”
齐世杰汹汹说道:“我,我昨晚去了岳豪家里。”
杨大姑道:“你去他家里做什么?”
齐世杰道:“这、这个,说、说来话长——”
杨大姑目光一瞥,发现儿子的衣裳染有血迹,喝道:“你和岳师兄动了手了?”齐世杰道:“没、没有。娘,你、你听我说!”杨大姑道:“先别说话,赶快洗脸,换过衣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副什么样子,对着镜子瞧瞧吧。”
齐世杰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的,他昨晚在岳家荷塘旁边掏出一团烂泥涂在脸上,如今尚未抹去。上衣也染有范魁的血。他洗过脸,换了一套干净的外衣,说辞也想好了,于是坐下来道:“娘,你觉得方亮和范魁这两个人怎样?”
杨大姑道:“在保定的时候,这两个人倒是相当正派的。不过三年前他们莫名其妙地失了踪,离开保定之后,我可就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了。好端端的你提起他们二人作甚?”
齐世杰道:“娘,要是他们有生命之忧,孩儿该不该救他们?”杨大姑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你到岳师兄家里是为了救他们?”
齐世杰道:“不错,他们回到保定,因事拜访岳豪,不料岳毫不念同门之谊,把他们二人打伤。方亮逃脱,范魁遭擒。”
杨大姑道:“且慢,你说的话我觉得有点可疑。”
齐世杰道:“有点可疑?”
杨大姑道:“在你舅舅的六个门人之中,武功最好的当然是大弟子闵成龙,但岳豪虽然是二弟子,武功却不及他的师弟方亮和范魁的,即使岳家的家丁多,那些家丁只是三脚猫功夫,怎能把他们二人一起打伤。”
齐世杰道:“他们是着了舅舅的暗算的,范魁着了舅舅的一枚透骨钉,险些打穿琵琶骨!”
杨大姑这一惊可就更大了,瞠目说道:“你、你说什么,舅舅是他们的师父,岂有师父暗算徒弟之理?”
齐世杰冷笑道:“我也觉得没有这个道理,但偏偏就有这样的事情做出来!”
杨大姑作不得声,静默片刻,问道:“你的舅舅呢?”
齐世杰道:“还在岳豪家里,”杨大姑道:“他不是说要离开保定吗?”齐世杰道:“娘,舅舅的话你怎能还相信他,那天他是骗咱们的,他留在保定办案,恐怕咱们知道:“
杨大姑道:“我不管他办的是什么案,最紧要的是先要知道,你有没有给舅舅发现。”齐世杰道:“没有。”
杨大姑稍微安心点,再问:“那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来的?”齐世杰道:“是范师兄身上血染着的。”
杨大姑说道:“如此说来,你已经把范魁救出来。你舅舅的武功不比你差,难道他丝毫没有知觉。”
齐世杰道:“不是我救他的。是另外一个人。”
杨大姑诧道:“是谁?”齐世杰道:“尚未知道。孩儿后来见着范魁的时候,那个人早已走了。”
杨大姑道:“那么范魁人在何处?”齐世杰道:“他和方师父在天亮之前早已一同走了。他们是乘船离开保定的。”
杨大姑听得他们已经离开保定,方始松了口气,说道:“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老老实实对娘说,不许有一字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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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世杰只好把解洪的案子告诉他,杨大姑越听越是吃惊,听罢,颓然靠着椅背,半晌说道:“杰儿,我已经老了,我是非常希望你能够留在我的身边,多伴我几年的。但现在我却是非要你离开我不可了。你趁着天色还未大亮,赶紧走吧,走吧!”
齐世杰道:“娘,我不是告诉了你吗,范魁不是我救的,舅舅也没看见我。”杨大姑道:“他没看见你也会疑心你的!”
齐世杰道:“娘,你不是常说的吗,外公外婆早死,你是长姐如母将舅舅教养成人的。他得有今日的富贵,一大半也是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敢把我怎样?”杨大姑叹口气道:“普通的案子也还罢了,解洪这件案子可是非同小可。我相信他不会为难咱们母子,不过,他是替皇上办事的人,咱们也得替他着想,你到外面避过风头再回来吧,免得舅舅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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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世杰道:“好吧,娘既然这么多顾虑,孩儿就暂且离开你吧。”哪知正在向他母亲拜别之际,已经听得有人推开他家的大门,脚步声急促地跑进来了。
杨大姑急忙把齐世杰换下来的肮脏衣服塞入床底,喝道:“是谁?”其实她早已猜想到来者是谁了。
果然便听得杨牧的声音说道:“姐姐,是我。罗师父有事要见你,我特地陪他来的。”
罗雨峰似乎嫌他说得不够完全,跟着按照武林礼节自行通名求见,朗声说道:“罗雨峰待来拜访大嫂和世兄。”杨大姑的丈夫生前和罗雨峰乃是称兄道弟的朋友。
他指名要见齐世杰,杨大姑只好和儿子一同出去会客了。
杨大姑先不理会罗雨峰,故意装作有点诧异的神气说道:“弟弟,你才走了两三天,边样快又从京师回来了?”杨牧面上一红,说道:“我临时有点小事,要在保定多耽搁几天。”
罗雨峰道:“兄嫂,恕我冒昧前来,失礼之处,你莫见怪。实不相瞒,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至此处,留心看杨大姑的面色。
杨大姑不露声色,淡淡说道:“大家都是至亲好友,客气什么,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罗雨峰继续说道:“我的事情和令弟的事情互有关联,是两桩其实也是一桩。杨兄,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杨牧说道:“罗师父你是客人,你先说吧。”
罗雨峰道:“大嫂既然不把我当作外人,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来请世兄帮忙的!”
杨大姑道:“罗大哥说笑了。他小小年纪,能够帮你什么忙?”罗雨峰道:“只要世兄肯高抬贵手,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杨大姑面色一沉,说道:“恕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罗雨峰道:“我是为了解洪这件案子来的,世兄,你该明白了吧?”齐世杰说道:“什么解洪,我不明白!”
罗雨峰忍住气说道:“解洪是涉嫌造反的一个朝廷重犯,被关在保定大牢,昨天晚上,给人劫走了。世兄,你是知道的,小徒刘昆是保定府的总捕头,失了重犯,罪名非小。他来求我,我只有来求世兄了。”
齐世杰又惊又喜,心里想道:“那人果然言而有信,想必他是救了范魁之后,立即就去劫狱的。”
齐世杰不懂掩饰,不觉喜形于色,哈哈一笑,说道:“你以为是我劫狱?”罗雨峰道:“不敢。不过世兄或许知道他沉溺在什么地方,请告诉我。”
齐世杰道:“凭什么你以为我知道?”罗雨峰皱着眉头,把眼望着杨牧。杨牧柔声说道:“世杰,事情不做亦已做了出来,如今只能想法弥补,抵赖是抵赖不了的。你应该相信舅舅,舅舅由不会害你!只要你说出在什么地址,可以找到解洪,其他事情都可以商量。”明知昨晚范魁被人抢走之事,他也以为是齐世杰干的。所谓“其他事情”乃是向齐世杰暗示,只要捉到解洪,范魁的事他就可以不追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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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世杰说道:“你们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吧!”杨牧大喜道:“对,只要你实话实说,天大的事情都有舅舅担当!”
齐世杰哈哈答道:“你们找错人啦!老实话,解洪是肥是瘦,是短是长,我一概不知。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个人,如何能知道他的下落?”
罗雨峰大惊道:“这个,这个……齐世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杨大姑道:“杰儿的确不是和你们开玩笑的,我知得清楚,此事与他无关?”
罗雨峰道:“大嫂,你怎么知道与他无关?”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不相信世杰的话,我的话你也不相信么?嘿、嘿,你如今是不是要盘问我!”
杨大姑号称“辣手观音”,一声冷笑,目光不自觉地充满杀气,吓得罗雨峰心胆俱寒。“大嫂,你莫生气,我不过是来问一声而已。”他忙不迭地说道。
杨大姑道:“我可以知道与他无关,本来准备对你说的,但我的脾气,可不能让人盘问才说!对不住,如今我不想说了,你要问得亦已问过了。要是没有别的事,请你到别的地方查问吧!”说罢,端起茶杯,表示送客。
杨牧连忙说道:“姐姐,我的事情还没说呢,两件事是有关联的,罗师傅可不能现在就走。”
杨大姑道:“你也不相信我的话?好吧,那么你又有何事要我帮忙,你说!”
扬牧说道:“姐姐,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话,有件事情,不知世杰告诉了你没有?”
杨大姑道:“什么事情?”杨牧说道:“昨晚他去了何处?”杨大姑道:“你这样问显然还在怀疑杰儿劫狱!我生平从没对你说过谎话,我知道劫走解洪的人的确不是他!”
罗雨峰道:“那么是谁?”
杨大姑白他一眼,说道:“我怎么知道?你一再盘问,是否要我承认劫狱的人是我?”罗雨峰吓得不敢出声。
杨牧是个城府甚深的人,心想:“我问世杰昨晚去了何处,他避而不谈,莫非其中另有蹊跷?”他不敢重蹈覆辙,用盘问的口吻直接去问姐姐,却绕个弯说道:“姐姐,你当然不会瞒我。但只怕世杰一时糊涂,做出了不应当做的事情,却瞒住你。”
杨大姑道:“你以为他什么事情瞒骗我?”
杨牧说道:“昨晚岳豪家里也出了事,范魁被人劫走了。”
杨大姑装作莫名其妙地神气,说道:“范魁回来了吗?他和岳豪都是你的徒弟,他住在岳豪家中有什么稀奇,何以你用‘劫走’二字?”
杨牧不知姐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只好告诉她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这不肖徒儿参加了冷铁樵那帮人造反,这次他来保定,就是为了救解洪的,岳豪想挽救他,将他留下。谁知昨晚却给人劫走!”
杨大姑道:“你以为这个人是你的外甥?”
杨牧说道:“那人偷偷下手,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是个年轻人。能够在我眼皮底下把人劫走的年轻人当今也没有几个!”
杨大姑冷冷说道:“所以你就以为是他?”
杨牧连忙说道:“但愿不是他就好。但即使是他做的也还可以设法弥补,只要他肯说实话,天大的事情都有我呢。”
齐世杰大声说道:“多谢舅舅垂爱,但可用不着舅舅操心。我告诉你,劫走范魁的人也不是我!”
杨牧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姐姐,你对我恩重如山,你应当相信我绝不会难为世杰。但万一京中另外派人来查办这一案子,事情可就难办了。岳家的人都认为世杰的嫌疑最大,刘昆也一口咬定劫狱的人是他。查案的人必定会来找你们母子麻烦的!”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以为姐姐是怕事的人?”
杨牧说道:“姐姐,你是女中丈夫,当然不会怕事,不过如今应该是你安享晚年的时候,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你一个人又怎能和官府作对呢。所以我希望你问明世杰,要是他干的,那还是对我实说得好,免得别人来找麻烦!”
杨大姑道:“你没听见吗,他刚刚说过,两件事情都不是他干的!”杨牧愕了一愕,说道:“姐姐,不是我不相信杰儿的话,不过或许他刚才是尚有顾虑,未敢实说。”
杨大姑道:“好,你不相信他,那就由我告诉你吧,劫走范魁的确实不是他!”
杨牧说道:“可是他是嫌疑最大的人,只怕别人不相信姐姐的话!”
杨大姑道:“那你要怎么办?”杨牧看了罗雨峰一眼,说道:“姐姐,罗师傅的徒弟是保定府的总捕头,这件事是他禀知知府,请他师父出山查办此案的。我则是京中派来的协助地方办案的。我这关好过,保定官府这关可不能凭一句话就搪塞过去!”
罗雨峰这才敢插嘴说道:“对啊,大嫂,求你开恩,好歹想个法子,让我们可以交差。”
杨大姑变了面色,说道:“如此说来,你们最少也是要把我的儿子带去保定府大堂审问的了?”
罗雨峰道:“不敢,不过除非我们找到了另有劫狱的人,否则只怕要委屈令郎走一趟了!”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们以为有本领劫狱的人就只世杰一个?”杨牧听了此言,不觉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姐姐,你这么说,莫非你已经知道劫狱的人是谁?”
杨大姑尚未回答,忽听外面有人说道:“不必问她,问我!”声音从大门外传进来,就像在杨牧耳边说话一般。
杨牧吃了一惊,喝道:“你是谁?”那人说道:“我是劫狱的人,我也就是劫走范魁的人,两件事情都是我干的。你要找他们,跟我来吧!”
弟弟走了之后,杨大姑吁了口气,说道:“你听得出来吧,这人是杨炎!”
齐世杰道:“我早已猜到是他了。娘,我跟去暗中偷看好不好?”杨大姑道,“不好!”歇了一歇,叹口气道:“我以为你还是远走高飞的好。”
齐世杰道,“表弟已经回来了,我为何还要离家?”
杨大姑道:“你以为杨炎会把解洪和范魁这两个人交给他的父亲?”
齐世杰道:“我知道表弟的脾气,他既救了人,就绝不会把已经救了出来的人再送回虎口了。”
杨大姑道:“着呀,他抓不到朝廷钦犯,又奈何不了他的儿子,那他怎样交差?”
齐世杰道:“娘,你是恐怕舅舅还会来找咱们的麻烦?”杨大姑道:“最少罗嗦是免不了的,你在家中,他多来啰唆几次,我的耳朵根不得清净事情还小,风声传了出去,京城里另派人来查案,麻烦可就大了。”
齐世杰道:“但舅舅很快就会知道,这两件案子,都是他儿子干的了。”
杨大姑道:“就因为儿子比外甥更亲,他奈何不了他的儿子,就只能着落在你的身上破案,不错,这两件案子都不是你干的,但你别忘了,你昨晚曾经到岳家,这就证明了你已经见过方亮,否则你不会知道范魁被囚在岳豪家中。当公差的人,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条可以破案的线索的!”
齐世杰笑道:“娘,原来你也不相信舅舅了!”
杨大姑叹口气道:“我自己弟弟的性情我怎能不知道?我可以一切为了他,但若是当真到了十分紧要的厉害关头,只怕他是连我也顾不得了,何况于你。”
齐世杰喜道:“娘,你能够明白舅舅的为人,这就好了。”
杨大姑道:“你放心走吧,我已经再三想过,只有你暂且离家,我才可以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齐世杰道:“好,那么孩儿走啦,娘,你自己多多保重!”
杨大姑忽道:“杰儿且慢。”齐世杰回过头来,说道:“娘还有什么吩咐?”杨大姑道:“你打算上哪儿?”齐世杰道:“浪迹江湖,随遇而安。”
杨大姑道:“有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齐世杰道:“请娘吩咐!”杨大姑道:“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许你去柴达木!”柴达木是冷铁樵那帮义军所在之处,齐世杰这才明白,原来母亲是怕他去找冷冰儿。
杨大姑继续说道:“杰儿,我知道你心上还放不开那位冷姑娘,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见到她了。你的舅舅已经怀疑你和冷铁樵那帮人一鼻孔出气,尽管你讨厌他,可别要给他说中才好。我,我也不愿意你和那帮人混在一起的!”
齐世杰苦笑道:“娘,就是你不说,找也不能再去见那位冷姑娘了。我有这样一个舅舅,舅舅而且曾经想逼我到柴达木当奸细的,我能够不避嫌疑吗?”
杨大姑喜道:“好,那么你是答应了?”齐世杰咬着嘴唇缓缓说道:“娘,我答应你,我一定不去柴达木!”
杨大姑道:“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吧。”目送儿子离开,心中一阵辛酸,不觉潸然泪下。
齐世杰心中的伤痛也是不在母亲之下。
“冰儿如今不知是在何处,是回转天山呢,还是去了柴达木她的叔叔那里,唉,我还想她做什么,反正我是不能再见她了。”他给挑起了心上的创伤,又强忍着泪,把这辛酸咽下去。
他希望与杨炎见上一面,除了是表兄弟的关系之外,还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他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知道杨炎和他的父亲见了面,是否会父子相认?
另一个原因是上次杨炎在回疆与他分手之时,他知道杨炎是要去找冷冰儿的,他们可曾会面?尽管他要避开冷冰儿,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可还是渴望知道有关冷冰儿的任何消息的。
不过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杨炎呢?他仔细思索:“表弟会把舅舅引到什么地方?嗯,当然不会到热闹的地方去,这地方也不会是离我家太远的,否则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就会多了。”此时刚是拂晓时分,附近的人家尚未打开大门的。
蓦地他想起了一处地方,离开他家不远的海神庙。
他没猜错,杨炎此时已是把父亲引到海神庙了。
杨牧和罗雨峰怀疑庙中会有埋伏,不觉举步缓进。杨炎说道:“昨晚我就是把范魁送到这里交给他的师兄方亮的,杨、杨爷,我知道你是他们的师父,不管你把他们当作徒弟也好,当作犯人也好,你总不至于害怕自己的徒弟吧?我早已说过我对你并无有恶意,你既然到了这里,为何却没有胆量进去?”
杨牧刚才一路追踪,见到的只是杨炎的背影,此际方始是面对面的说话,他看清楚了杨炎的面貌,不觉心头一震:“奇怪,这少年怎的似曾相识?”不觉凝眸细视,越看越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已经不只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本来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人,分开多年之后,蓦然见着一般。
他听得杨炎称呼他做“杨大爷”,而且语气温和,一再表明对他并无恶意,这种亲切之感,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
他略一踌躇,不觉就跟着杨炎踏进庙门了。
罗雨峰见杨牧已经进去,也大着胆子跟他进去。不料杨炎忽地回过头来喝道:“罗雨峰,我又没有请你,你跟来做什么?”
罗雨峰是保定府辈分最高的武林人物,保定两大名武师,一个是杨牧,另一个就是他。杨牧出道之时,他早已成名。故此杨牧的名气虽然后来居上,在他的跟前也还是以晚辈自居的。像他这样一个自认为是“德高望重”的成名人物,岂能容得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抢白?当下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小朋友,你既然做了这宗大案,难道你会不知道保定府的总捕头就是老夫的徒弟?老夫正是应小徒之请,受了知府之托……”这还是他顾忌这个敢于劫狱的少年人,本领说不定可能在他之上,方始强抑怒火的,否则早已破口大骂了。
哪知他自以为说话已够客气,杨炎却已听得不耐烦了。罗雨峰话犹未了,杨炎便即喝道:“管你什么总捕头,莫说你是总捕头的师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我滚开,听见了没有,我叫你滚开!”
罗雨峰不敢骂他,他反而先骂起罗雨峰来了。
罗雨峰忍无可忍,大怒喝道:“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没人敢叫我滚开,你、你这小子……”大喝声中,两枚铁胆立即飞出。
罗雨峰使出独门暗器功夫,小铁胆首先飞出,打向杨炎门面,扰乱他的视线。大铁胆却后发先至,作弧形掠过撞击他的后心。哪知杨炎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反手一抓,把大铁胆抓到手中,头也不回伸出双手一箝,又把打到他面前的小铁胆箝住了。
杨炎接过两枚铁胆,冷笑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烂铁废铜,敢来现眼!”两枚铁胆向下一掷,轰隆声响,地面撞开两个窟窿,铁胆深入泥土,无影无踪。
罗雨峰吓得魂飞魄散,正要逃跑,杨炎已是喝道:“老匹夫。你不肯滚开,那就躺下吧!”铁胆在地面撞开窟窿,泥土飞溅,杨炎信手一抓,捏了一颗小小的泥丸,怒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两枚铁胆,还你一枚泥丸!”泥丸弹出,正中罗雨峰膝盖,罗雨峰双腿一软,登时倒下,不省人事。
杨牧大吃一惊,叫道:“你把罗老先生怎么样了?”
杨炎笑道:“不碍事。我只是不喜欢他在场,让他好好地睡一觉,过了十二个时辰,他的穴道自解。”杨牧猜疑不定,但想以这少年的武功,若要伤他,他要逃也逃不了。于是大着胆子跟少年踏进殿堂。
杨炎说道:“你看这是你的透骨钉吧?”
杨牧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上果然有两枚给鲜血染红的透骨钉,还有凝固了的一摊摊血迹,触目惊心。
杨牧心想:“这少年倒没骗我。”连忙问道:“人呢?”
杨炎说道:“我只说方亮和范魁曾经来过这里,你又没托付我看管他们,我怎知他们到哪里去了。”
杨牧道:“你不是说带我来抓犯人的吗?”
杨炎说道:“不错。但我可没有答应替你去抓犯人,破案那是你自己的事!”父子相逢不相识
杨牧双眼放光,盯着杨炎说道:“恕我倚老卖老,唤你一声小兄弟。小兄弟,你贵姓?”杨炎心头一酸,想道:“父子相逢,你竟然对面不识。”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错了。”他哪知道,杨牧这样问他,正是试探他的。
“我请教你贵姓大名有什么错?”杨牧故意问道。
杨炎说道:“我与你是绝不能称兄道弟的,其实你又何须知道我的姓名?”杨牧紧紧再问:“为什么?”杨炎说道:“今日相逢,不过是个偶然的缘分。倘若话不投机,今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了。若然永不相见,何须知道我的实姓真名!”
杨牧说道:“若然话的投机呢?”杨炎说道:“那时再说,姓名不过是个符号,如今你喜欢怎样称呼我就怎样称呼我好了。
杨牧说道:“好,你武艺高强,人间罕见,我就称你小英雄吧。小英雄,这次虽然抓不到犯人,你总算是帮了我的忙。你可以再帮我一次忙么?”
杨炎道:“你要我帮什么忙?”杨牧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帮我破这案子。”
杨炎叹道:“我没说错吧,你一开口,就话不投机了。”
杨牧说道:“你不肯帮我这个忙?”
杨炎说道:“我非但不能帮你破案,还要劝你别打破案的主意,不仅这个案子,以后也不要办同类的案子!”
杨牧怔了一怔,说道:“为何你要劝我这样?”
杨炎说道:“你试想想,至亲莫如父子,但师徒也是犹如父子一般。俗话说虎毒不食儿,但你竟忍心害自己的徒弟,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说话甚为沉痛,但杨牧却也可以听得出来,他对自己还是善言相劝的,并非含有恶意的责骂。
杨牧说道:“我并不是害他,我是要挽救他。”杨炎说道:“不错,你对范魁也是如此说的,但你和岳豪说得却似乎不是这样,对不住,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只是要骗取口供。”
杨牧说道:“小英雄,你武功虽高,可惜年纪太轻,有些道理未必明白。”
杨炎道:“好,那我倒要请教你的道理是什么?”杨牧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杨炎冷冷说道:“我知道:“
杨牧说道:“你知道就好。我替皇上当差,岂能不替皇上办案?再说他们落在我的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上好些,只要范魁肯改过自新,我确实是想挽救他的。”
杨炎说道:“我倒是希望你能够改过自新!”
杨牧说道,“我犯了什么过错?”杨炎叹口气道:“你本来是人们敬重的名武师,何苦去给鞑子皇帝充当鹰爪?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原因,这总是铸成大错了!”
杨牧说道:“好,那么我来问你,咱们做老百姓的总得有个皇帝是不是?”杨炎呆了一呆,说道:“这我可没有仔细想过,不知道是不是一定得有个皇帝,但既然自古至今都有皇帝,大概是吧。”
杨牧说道:“既然总得有个皇帝,我给皇帝做事,又有什么不对?”杨炎说道:“可是如今做皇帝的乃是满洲鞑子啊!”
杨牧说道:“汉满蒙回藏,五族一家,不管是那一族人,也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你要骂满洲人做鞑子?”
杨炎想了一会,说道:“这点你责备得对,不过我的原意,‘鞑子’二字,只是指不属于汉族的坏人的。既然易生误会,今后我不再用它就是。”
杨牧说道:“既然你不是特别歧视满族人,那么我替满人皇帝做事,也许不是什么过错了,试问一家人有五兄弟,汉人是大哥,满人是二哥,蒙古人是三哥……为什么只许大哥做皇帝,不许二哥做皇帝?”
杨炎觉得父亲说的也有点道理,但在想了一会之后,却不禁摇了摇头:“话虽然可以这样说,但事实还是有点不对!”杨牧道:“什么不对?”
杨炎说道:“因为满人做了皇帝,并不把汉人当作兄弟。我虽然年纪轻,知道的不多。但也听人说过,清兵入关的时候,有过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事件,也不知杀了多少汉人!”说至此处,蓦地想起昨晚方始从范魁口中知道的一件事情,继续说道:“其实你知道的当然比我多,因为首创杨家六阳手的你那位祖先,就是清兵入关之初,帮义军守过嘉定的。你如今充当鹰爪,不觉得愧对祖先么?”
杨牧面上一红,说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一百多年前的旧账算它作什么?”
杨炎说道:“旧账不算,莫非如今的皇帝就对汉人很好了吗。”杨牧说道:“汉人当上皇帝,也不见得就对汉人很好。史书上的暴君哪一个朝代没有?”
杨炎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当然不及父亲能言善辩,但他想了一想,终于也还是给他想出了一个道理来,说道:“好,那就不管他是汉人或是满人,总之是坏皇帝就要反对。是好人也就不该替坏皇帝做爪牙!”
杨牧说道:“你又怎么知道现在的皇帝是坏皇帝?皇帝手下那么多人,有些人做了一些坏事是免不了的,却不见他比起以前的皇帝特别坏啊!”
杨炎说道:“我没有见过皇帝,但我知道他是坏人。纵然不是特别坏,也是坏得可以的!”杨牧说道:“何所见而云然?”杨炎说道:“我相信我的朋友,要不是你们的皇帝坏得可以,为什么有那么多好人反对他?”
杨牧问道:“你的朋友是谁?”杨炎冷冷说道:“你想去抓他们吗?”扬牧说道:“我只怕你受了别人的骗。”杨炎说道:“要是别人说这句话,我非打他不可!”
杨牧笑道:“那我倒要多谢你对我手下留情了,但你就这样相信你的朋友而不相信我?”杨炎说道:“你一天充当鹰爪,我就一天不相信你!好,我要和你说的话都说完了,听不听由你!”说罢满腔郁闷,眼角不觉沁出两颗泪珠。
杨牧叫道:“且慢,且慢!”杨炎回头过来,说道:“你不肯听我的劝告,又叫我回来做什么?”
杨牧说道:“你,你到底是谁?”杨炎说道:“我早已说过了。我不能告诉你!”杨牧眼睛潮湿,注视着他,说道:“你何必瞒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你是——”
杨炎连忙打断他的话道:“你若是知道我是谁,那也不必问我了。你我话不投机,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杨牧说道:“你这样想做什么,我还有点话要说呢,唉,不是我不想听你的劝告——”杨炎只知道父亲已经有点回心转意,于是又再坐下来,说道:“那你说吧,为何你不能听我的劝告?”
杨牧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老实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大内卫士,我有说不出的苦衷!”
杨炎说道:“既是难言之隐,那就不必说了。”
杨牧说道:“家丑不外扬,对外人我是当然不会说的,但对你——”杨炎掩了耳朵,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要知他虽然从杨大姑的口中得知这件“家丑”,但他也从冷冰儿的口中,知道母亲当年是怎样受了委屈,后来又是怎样为义军牺牲的。纵然一时难辨是非,他对母亲还是怀着一份崇高的敬爱。他不愿意从父亲的口中,亲耳听到父亲说母亲的坏话!
杨牧说道:“是不是我不说你也知道了?”杨炎不作声。
杨牧继续说道:“好,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必说了。只是我要告诉你,我有一个儿子,若然他还活着,刚好和你一般年纪。他上了坏人的当,那坏人毁了他的父亲,害死他的母亲,却冒认是他的生身之父!这是我平生的大恨!儿子找不回来,我枉自为人!冒充侠义道的人对不起我,我也不在乎侠义道怎样骂我了!”
杨炎说道:“假如你不肯做什么大内卫士,我相信你的儿子会回来的!”
杨牧说道:“若然真的如你所言,莫说大内卫士,就是让我当上皇帝我也不要!我只要父子相依,不月归隐,再也不问世事,快快活活过这后半生!”杨炎听他说得十分真挚,不觉动了父子之情,“爹爹”二字几乎就要叫了出来,但他还是暂时忍住,说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哪一天辞了官,包在我的身上还你一个儿子!”
杨牧叹道:“就只怕我虽有此愿,别人也容不得我。”
杨炎说道:“你怕谁?怕你们的皇帝不肯放过你!”
杨牧说道:“不是。皇帝还好对付,我可以弃官而逃,用不着向他递什么辞呈。但我那对头却是不易对付,我一旦不做大内卫士,失了庇护,只怕就要遭他毒手。唉,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当年就是因为怕了这个对头,逼不得已才做大内卫士的。”
杨炎说道:“要是他敢来找你的麻烦,我对付他!”
杨牧说道:“你知道我那对头是谁?他是天下第一快刀孟元超!”
杨炎咬着嘴唇说道:“孟元超又怎么样,我不怕他!”
杨牧说道:“或许你可以对付他,但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心安!”
杨炎咬着嘴唇,涩声说道:“你、你要怎样?”
杨牧沉声说道:“我要孟元超的首级!”
这八个字像入口铁钉一样,一口一口钉在他的心头。这个问答虽然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他仍是受到极大的震动!
他知道孟元超是他的“冷姐姐”最尊敬的人,过去冷冰儿曾经不止一次劝他,希望能够化解他对孟元超的敌意,“冷姐姐仅仅知道我对孟元超含有敌意,她已经是大为不安了,要是给她知道我去取孟元超的首级,她将会对我怎样?”
可是这是他父亲提出的条件,要是得不到孟元超的首级,父亲就不会改过自新,父亲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大内卫土”也势必要一直做下去。他若要父子团圆,若要父亲不再充当鹰爪的话,就非取得孟元超的首级不可!
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一时间不觉心乱如麻,嘴唇都咬出血来!
杨牧留神注视他神色的变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孟元超武艺高强,快刀天下无敌,我自己报不了仇,又岂能要毫无关系的人替我送死,罢、罢、罢,这仇我也不想报了,只盼你能够替我带几句话给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儿!”
杨炎道:“你要我说什么?”杨牧说道:“我身受夺妻子之辱,报不了仇,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我死了之后,请你告诉我那孩儿,孟元超怎样害死他的双亲,他纵然没有本领为双亲雪耻报仇,也不该再认贼作父了。要是他还有一点血性,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叫他回来收拾我的骸骨吧!”
杨炎本来是个性情极易激动的人,给父亲这么一激,不由得血脉贲张,浊气上涌,这刹那间,什么顾虑都抛到九霄云外,登时叫起来道:“你的孩子不会是这样的人,你也不必自寻短见,好,你等着我替你把孟元超的首级拿来!”
杨牧大喜之下,挤出几点眼泪,上前想把杨炎搂在怀中,说道:“好孩子,你早知道——”杨炎一闪闪开,说道:“到你不做鹰爪的时候,你的儿子才能回到你的身边。”
杨牧说道:“我不是早已对你说了吗,孟元超首级一到,我就不替皇上当差!”
杨炎说道:“你肯听我的劝告,那就好了,我走啦!”他正要迈步出门,忽地又回过来,说道:“我几乎忘了一件事情,本来我亲自去做的,但如今我想请你帮我的忙。”杨牧问道:“什么事情?”杨炎说道:“一件私事,绝无风险,只是要你替我带个口信。”
杨牧暗暗欢喜,连忙问道:“给谁?”他以为杨炎这个口信是带给解洪或者和解洪有关的人,那正是求之不得了。
杨炎说道:“给你的外甥齐世杰。”
杨牧怔了一怔,问道:“你要我对他说什么?”
杨炎说道:“他有一个心爱的姑娘,你不便问她是谁——”
杨牧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情。”杨炎道:“哦,你已经知道了?”杨牧说道:“你说的这位姑娘,是冷铁樵的侄女冷冰儿吧?”
杨炎说道:“不错,你知道更好,我可以省却很多解释,齐世杰喜欢这位冷姑娘,可是他的母亲不喜欢。”
杨牧说道:“其实是冷铁樵的侄女也没什么,我已经劝过我的姐姐了。是那位冷姑娘托你替他向世杰重申盟誓吧,你叫她放心,我会替她玉成好事的。”
杨炎神色颇为尴尬,半晌说道:“不是。”杨牧说道:“那是什么?”杨炎说道,“那位冷姑娘其实只是把他当作朋友,并不想要嫁给他的。她如今已经有了一位意中人,这个人齐世杰也认识的。”
杨牧大感意外,笑道:“那么我这个信差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信差了。世杰得知这个消息,恐怕少不免会伤心了。不过,让他死了这条心也好。”
杨炎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他一定会伤心的,但不能不告诉他!”原来他正是为了避免尴尬,方始想到可托父亲转告的。
杨牧感觉儿子的神情有点奇特,不禁好奇心起,问道:“那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杨炎也想齐世杰知道得清楚些,心想:“只说是他认识的朋友,只怕他免不了胡乱猜疑。嘿、嘿,别人把我们的相爱当作大罪,表哥假如也是这样想,那也只好由他。我若不敢明白地告诉他,反而是显得我的心中有愧了。”
主意打定,便即说道:“你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他在魔鬼城被困之后,在通古斯峡碰上的那个人。不过,这是属于他和冷姑娘的私事,他愿不愿意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你,那就是他的事了。”
杨牧尚未想到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外甥对他已失去利用的价值,冷铁樵的侄女儿嫁给谁,对他已无关紧要了。
“好,待会儿我就去告诉他。那么,你是不打算到齐家了?”杨牧说道。
杨炎说道:“我要尽快地赶到柴达木去,免得你等得心焦。”
杨牧大喜说道:“好,但愿你马到成功,早日把孟元超的首级拿来给我!”
他话犹未了,杨炎早已走了。
杨牧的狂喜尚未尽情发泄,一个人在庙中狂笑。虽然没有抓到解洪,但事情的结果却已好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一面笑一面想:“比起孟元超,解洪连一根小指头都算不上。嘿、嘿,要是当真能够取得孟元超的首级,我想当上御林军的统领,皇上恐怕也会让我去当!炎儿的武功如此高强,料想对付得了孟元超吧?就算杀不了他,最少也可拼个两败俱伤。”
他狂喜之余,不觉讷讷自语:“我应该先去知府衙门呢,还是先去齐家?嘿嘿,解洪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又无须巴结知府,衙门是不必去了。冷冰儿嫁给谁。更不关我的事,也无须急于说给世杰知道。还是先回京师,把这喜讯带给总管大人吧!”
他哪知道,用不着他去告诉齐世杰,齐世杰都已听见了。当他要儿子去取孟元超首级的时候,齐世杰已经来到这座庙中。
海神庙是他小时候时常来玩的地方,熟悉得如同家里,他从大殿后面悄悄进来,藏身暗处,偷听杨牧父子的对话,连杨炎那么武功高明的人都没察觉。
他听的杨牧要儿子去杀孟元超,这一惊已是非同小可,待至听到从杨炎口中,说出冷冰儿已经情有所钟,而她的心上人竟然就是杨炎之时,更是不觉呆了。
他最初的打算,本来要等到杨炎和父亲分手之后,单独和杨炎会面的,可是这件事情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感一片茫然。待到稍稍恢复几分清楚之时,杨炎已经走了。他本是屏息呼吸,生怕给舅舅发现的,迷茫中手指颤抖,不知不觉地捏碎了一片瓦,也不知不觉地发出一声轻叹。
杨牧毕竟是个江湖的大行家,狂喜之中,也还保持警惕,突然听得似有声响,登时就跳起来,喝道:“谁在外面?”
他只知道是儿子去而复回,不见回答,连忙跑出去看。
只见罗雨峰正在爬起身来,揉揉眼睛,好像刚刚从熟睡之中醒来的样子。
杨牧心道:“原来是他弄出来的声响,但炎儿说过,他的穴道要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自解,凭他这点本领,怎的现在就能解开呢?”不过无论如何,罗雨峰的穴道已经解开对他总是一件好事,要知他们一起前来,假如他解不开罗雨峰的穴道,要把罗雨峰背回去,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往柴达木报讯
春寒料峭,北国不比江南,雨不是“沾衣欲湿”杏花雨,风也不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出了城门,一阵晓风吹来,齐世杰也不觉感到几分寒意,并非身体上的感觉,而是从心底感到的“寒意”。
这也可以令人清醒的寒意。迎着拂晓的寒风走了一会,齐世杰热烘烘的脑袋稍稍冷静下来了。“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表弟怎么会跟冷姑娘爱上了?他不是一向把冷姑娘当作姐姐的吗?姐弟怎的突然变作恋人了呢?”
但随即又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姐弟,表弟从小就跟着她,长大了懂得男女之情,对她发生爱恋,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除了年龄不大登对,冷姑娘和表弟结为夫妇,那也没什么不好呀。我应该的他们高兴才对。唉,这些事情不必想它了。”
但另外一件事情,他却是不能不去想的,也正是这件事情,令他从心底感到“寒意”。
“舅舅要表弟去杀孟元超,这件事情我不知道也还罢了,但如今我已然知道,我该怎么办?是设法阻止他呢,还是让他去杀孟元超呢?”
不错,他与孟元超素不相识,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甚至由于母亲仇视孟元超的缘故,他在不知不觉之间,也还受了一些影响的,比如说,有关舅父婚变的事情,他就觉得舅父固然有不是之处,孟元超多多少少也有点儿不对。
不过那毕竟只是关系到几个人的私事,倘若杨炎真的刺杀了孟元超,那就是关系到抗清义军的大事了。而且,无论如何,孟元超总是江湖上公认的侠义道,即使他曾经做过于“私德有亏”之事,罪也不至于死。
他知道孟元超和尉迟炯是好朋友,他没有见过孟元超,可见过尉迟炯。尉迟炯的侠气豪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知怎的,从没有见过面的孟元超,在他的心目之中,也自自然的和尉迟炯的印象叠在一起了。他相信俗语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孟元超和尉迟炯是属于同一类人物。
“我帮了大恶霸岳豪的忙活尉迟炯交手,这件事已经做得不对,表弟要刺杀孟元超,这件事更加不对!”
齐世杰继续想下去:“我明明知道表弟做的这件事大大不对,我不去阻止他,我也同样不对!”终于他从心底喊了出来:“不,不能!我不能让表弟去杀孟元超!”
但怎样才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呢?找得着杨炎的希望甚属渺茫。杨炎不愿亲自告诉他,显然心里也还有点芥蒂,为了避免尴尬,这才不愿与他会面。杨炎的武功比他高明,包括轻功在内,若然有意避免见他,他就无法见到杨炎。
怎样才能帮孟元超避开杀身之祸?他想来想去,真正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赶在杨炎前头,自己跑到柴达木去告诉孟元超。
可是他是曾经对母亲十分郑重地许下诺言的,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许去柴达木。
他的母亲最可怕的是他和义军沾上关系,而孟元超可正是在柴达木的义军之中。
假如他跑去柴达木,那不是违背母亲的誓约?
他平生可从没有对母亲说过谎话,更不要说是“明知故犯”立心欺骗母亲了。
心乱如麻,他迷迷惘惘的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不觉来到了路边的茶馆。
齐世杰大清早离家,滴水都未沾唇,不觉也感到有点饥渴了。这种路旁“茶馆”是兼卖酒肉的,于是他就踏进这间茶馆食喝过了一碗热茶,跟着要一斤白酒和半斤卤味牛肉。
茶馆里只有一个客人,是个相貌俊雅的书生。门外系着一匹坐骑,不必问也知道是那书生骑来的。齐世杰心想:“这书生文质彬彬,看似手无缚鸡之力,骑的这匹马倒是一匹烈马!”他在回疆两年,见过的骏马不少,多少也懂得一点相马之术。
那书生已经喝完了一壶酒,一碟卤牛肉也已吃得只剩几块了,见他进来,又吩咐店小二:“给我打一斤白酒,半斤卤牛肉。”和他要的一模一样。齐世杰不禁又是心念一动:“这书生的酒量和食量好大,莫非也是武林中人。”
那书生似乎也颇为注视他,眼角不住地朝他这边望来,齐世杰低下头来喝酒,心里想道:“管他是谁,我不让他有搭腔的机会,谅他不敢来招惹我。”书生见他神态冷漠,过了一会儿,也就只顾自己喝酒了。
齐世杰本来不会喝酒,此际只因心事重重,想要借酒浇愁,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酒意。
那书生倒没招惹他,但另外一个正是要“招惹”他的人来了。这人快马疾驰,以过路边茶馆,目光一瞥,发现齐世杰在里面喝酒,就像拾到宝贝似的,一声欢呼,立即下马,跑进茶馆。
“齐老弟,我正是来找你的。我正愁赶不上你,想不到在这里能够见上,这里没好酒喝,我请你别处喝酒!”
不是别人,正是保定府的总捕头,罗雨峰的大徒弟刘昆。
原来罗雨峰赶到知府衙门,将他和杨牧一起到海神庙的遭遇告诉徒弟刘昆,刚好刘昆的手下也来报告一个消息:齐世杰出城了。要知齐世杰乃是劫狱的疑犯,刘昆虽然因为杨牧的关系,不敢自己去逮捕齐世杰,但他身为总捕头,少不免也要命令手下密切监视齐世杰的动静的:
刘昆和师父一样,断定杨牧已经得到破案的线索,而帮忙杨牧打跑那个“小贼”的人十九也是齐世杰。他们作了这样的判断,虽然已经不敢再把齐世杰当作疑犯,但想要从齐世杰口中得到一点消息,也好分沾一点功劳了。
齐世杰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对刘昆侧目斜睨,冷冷说道:“刘大捕头,你是赶来要拿我归案的吗?”
刘昆吃了一惊,把眼睛瞟向书生那边。书生正在低头喝酒,对眼前发生这事,似乎丝毫不感兴趣。
刘昆压低声音说道:“日前的些许误会。齐少侠你莫放在心上,我是特地来向你赔罪的。”
齐世杰道:“好,那你的罪已经陪过了,你可以走啦!”
刘昆赔笑道:“齐少侠,你喜欢喝酒,我请你到杏花楼去喝。”杏华楼是保定最著名的酒楼。
齐世杰道:“我没工夫回去陪你喝酒。”
刘昆低声说道:“这里恐怕不大方便说话吧。”齐世杰把酒杯一顿,大声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刘昆想道:“不知他醉了,还是这样不通世务.好,说就说吧,待他一走,我就回来把这书生杀掉,那就不怕秘密泄露了。店小二是本地人,官府之事,谅他也不敢说出去的。但也可以将他关个一年半载。”主意打定,便道:“齐少侠,今晨你帮令舅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你知道我帮了杨牧什么事情?”他由于心中讨厌舅父,此际有了几分酒意而知不觉直呼其名。那正在喝酒的书生听见“杨牧”字,不知不觉也放下酒杯。齐世杰没有注意,刘昆却已注意到了。书生看见刘昆的目光向他瞟来,方始察觉自己失态,忙又重新喝酒。
刘昆说道:“明人不必细表,齐少爷,我不想抢令舅功劳,只想沾一点光。那两个犯人如今是怎么样了,请告诉我!”
齐世杰道:“哦,你要知道解洪的下落,好去抓他?”刘昆忙道:“不,不,我早已说过,我不会捡令舅的功劳的。”
齐世杰道:“我可信不过你。”刘昆又再哀求:“齐少爷,你不肯把他们的下落告诉我,那么请把你们办案的结果告诉我总可以吧?比如说,那两个犯人给令舅押上京了,你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向知府大人交代呀。”
齐世杰沉吟不语,刘昆盯那书生一眼,心里想道:“现在让你听个够,待会儿再收拾你。”他急于要从齐世杰口中得知一点消息,也就顾不得在人前露出丑态了。当下一揖到地,说道:“齐少爷,请你体谅我的苦衷,我是保定府的总捕头,负责办理此案,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岂不丢脸之至!”
齐世杰忽道:“好,你要我告诉你那也不难,不过你得送我一件礼物。”
刘昆说道:“不知少爷要什么礼物?”想起他曾经要岳豪多出五万两银子一事,虽然岳豪的银子没有真的拿出去,可也不能不有点戒心。
齐世杰笑道:“你放心,这件礼物我估计不会超过五百两银子的。”刘昆喜出望外,连忙说道:“一千几百两银子的礼物,小人还送得起,少爷,请你说吧。”
齐世杰道:“好,那你听着,解范二人已不在保定了。”
刘昆心想:“我早已知道,何须你告诉我!”只道他还有“下文”,不料正在哈腰恭听之际,齐世杰突然一跃而起,飞身跳上他的坐骑。
刘昆大吃一惊,追出去叫道:“少爷。你干什么?”
齐世杰笑道:“你这匹马顶多值三百两银子,礼物我自取了!”说话之间,快马加鞭,早已去得远了。
刘昆大叫:“齐少爷,请你回来!礼物我当然要送给你的,不过,我还有话——,话犹未了,齐世杰的影子都不见了。
刘昆破口大骂:“好小子,竟敢将我如此作弄!”目光一瞥,看见书生那匹坐骑系在路旁树上,一看就知道是匹骏马,他无暇思索,立即上前去解开绳子。
不料那匹马脾气甚烈,一见生人走近,扬蹄就踢。刘昆虽然躲闪得快,没给踢个正着,亦已沾了满脸尘土。
刘昆怒道:“岂有此理,连你这畜生也欺负我!”正待要降伏劣马,忽听得有人阴恻恻地说道:“我是个穷书生,全靠这匹马代步,你做强盗也该发点善心,别抢我的坐骑!”正是那个片刻之前还在茶馆喝酒的书生,突然来到刘昆身旁,刘昆竟然丝毫未觉。
刘昆吃一惊,喝道:“胡说八道,我是捕头,借你这匹马去捉强盗的!”
书生摇头晃脑地说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我知道在你们公差口中,偷即是借,借即是偷。不借,不借!”
刘昆突然一个肘锤向那书生胸口打去,喝道:“我不但要你的马,还要你的命!哎哟,哟——”
他用上全身气力,突施袭击,只道这书生纵然懂得武功,也难躲避他的偷袭。哪知拳头着体,就像撞着铁板一般,一股大力将他弹了起来,跌了个四脚朝天。
书生笑道:“略施薄惩,爬回保定去吧,你若敢难为店家,我会寻到保定取你的性命!”跨上马背,一扬手把一块银子抛入茶馆,说道:“那位齐少爷的酒钱我一并替他付了!”
齐世杰正在策马前行,忽听得蹄声急骤,有人叫道:“齐世杰,齐世杰!”
齐世杰回头一看,只见追来的正是那个书生。
齐世杰愕然说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你追我干嘛?”
书生笑道:“那位总捕头称你做齐少爷,我想你必定是齐世杰了,果然所料不差!”
齐世杰低声说道:“是齐世杰又怎么样?”书生说道:“没怎么样,只是想问你几句话。杨牧是你的舅舅吧?”
齐世杰说道:“你在茶馆里早已听到那位捕头说了,何须多问?”
书生说道:“我要从你的口中得到证实。哼,有其母必有其子,有其舅必有其甥。你是辣手观音的儿子,杨牧的外甥,怪不得会助纣为虐了。你听着,如今我来问你,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齐世杰酒意未消,听那书生辱及他的母亲,不觉气起来,也不去细思这书生是什么身份了。
齐世杰怒气上冲,冷冷说道:“阁下是什么官职?”
书生一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齐世杰喝道:“少啰唆,如今是我来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说!”依样画葫芦地把对方刚才喝问他的说话反问对方,把书生生气得七窍生烟!
书生哼了一声,说道:“我一不是官,二不是贼,此事我是管定的了!知趣地快说出来,你们把解洪到底怎么样?”
齐世杰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官儿呢,你不是官,凭什么将我当作犯人来审问?对不住,我偏不知趣,你问的事情!即使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书生喝道:“你当真不说?”
齐世杰道:“不说就是不说,你待怎样?”
书生淡淡说道:“也没怎样,听说你逢人夸口,说是关东大侠尉迟炯也曾败在你的手下,我想见识见识你的武功!”
齐世杰听的这书生称尉迟炯为“关东大侠”,不觉心念一动:“莫非他是侠义道?”但对方咄咄逼人,这口气他却是咽不下去,心里想道:“管他是谁,他态度如此嚣张,先挫挫他的锐气!哼,官府中人冒充侠义道也是有的,舅舅就是一个例子。”当下冷冷说道:“哦,原来你是倚仗武功逼问我的口供吗?好,划出道儿来吧!”
书生说道:“不错,你不肯说,我只好凭这口剑来问你的口供了。你若输了给我,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交出解洪!”
齐世杰道:“好,要是你输了呢?”书生说道:“我若输了给你,我同你叩头!”武林中人大都是“宁愿杀头,不愿低头”的,书生敢于这样“划出道儿”,显然是极之自信,料定必胜无疑。
齐世杰气往上冲,喝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大家都不许反悔!来吧!”书生也不客气,拔剑出鞘,便即喝道:“接招!”唰地一剑,向齐世杰平胸刺去。
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意思即是用剑的多走偏锋,如今这书生见面第一招,就从中路直刺,显然是一种蔑视。齐世杰沉住了气,纹丝不动,待他剑尖堪刺到,陡然间振臂一挥,寒光耀眼,一招“大鹏展翅”,后背斜削出去,这一招拿捏时候,当真是恰到好处。
不料这书生亦是变招极快,斜招眼看当胸刺到,突然从“白虹贯日”变为“玄鸟划砂”,剑势斜飞,当的一声,和齐世杰的钢刀碰个正着。
金铁交鸣,钢刀损了一缺口。原来书生的兵刃乃是宝剑。但齐世杰使出了龙象功,书生也不禁身形一晃,虎口感到酸麻。
齐世杰说道:“好剑!”倏地用刀背疾拍下去。书生已知齐世杰内力稍胜于他,不敢轻敌,当下剑走轻灵,顺着齐世杰的刀势把他的钢刀引出外门。唰唰唰一口气疾攻数招,剑气如虹,变化莫测,杀得齐世杰连退几步。书生笑道:“我不是只凭一把好剑胜你吧?”
齐世杰冷冷说道:“胜负二字,言之尚早,不错,你的武功很好,却不见得胜过尉迟大侠。尉迟大侠我自问是打不过的,对阁下吗,可要打过方知!”他一面斗剑,一面斗口,趁这机会,更正书生刚才说他“自夸”的讽嘲。
书生说道:“不错,我却可也比不过尉迟大侠,所以不敢限定百招之内胜你!”
书生虽然不敢轻敌,口气仍是稳操胜券。齐世杰听他说出“限定百招”这一句话,更起疑心,但转念一想:“限定百招一事,岳豪的家人都是曾经听见尉迟炯说的,他们传出去,传到这个狂妄的小子耳中,那也不足为奇!”书生夸下海口,剑招越发越凌厉,齐世杰就是想向他细问根由,也是绝不可能的了。
书生的剑法可比齐世杰的刀法高明得多,齐世杰在他的剑势笼罩之下,也不禁暗暗吃惊了:“怪不得他的口气这样大,他的剑法似乎比杨炎还更精妙。我平生所见,应该是数他的剑法第一了!他是什么来历呢?看来有三分似是天山剑法,但又似乎兼有中原各大剑派之长,真是令人猜想不透!”
好在齐世杰能够知己知彼,当下发挥自己所长,沉着应付。对方是强攻也好,诱攻也好,他都不为所动,守得沉稳之极,恍如长堤卧波,任凭风浪冲击。
他的内功比这书生胜过一筹,刀法由快而慢,每一刀劈将出去,隐隐挟着风雷之声,第八重的龙象功运到刀锋,非同小可,书生是个识货的大行家,不敢和他碰硬,急切之间,倒是胜他不得了。
斗到剧处,书生忽地叹道:“可惜,可惜!”
齐世杰守稳阵脚,喝道:“可惜什么?”
书生说道:“可惜你的武功很好,人却偏不学好!”这口气和尉迟炯那日的口气一模一样。
不过齐世杰对尉迟炯可以心服口服,对这书生却是不能服气,冷笑说道:“齐某是好是歹,用不着你阁下教训。”
他说话较多,不免稍稍分神,书生唰地一剑,从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突如其来,“嗤”的一声轻响,齐世杰的衣袖给削去一幅,要不是他忌惮齐世杰的龙象功,剑尖一沾即道,这一剑就能在齐世杰的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
书生喝道:“你服了吗?”齐世杰趁他攻势略缓之际,刀法倏地变了。
只见他运刀如剑,轻灵翔动,挑、撩、抹,十招之中,倒有七招似是剑法,但由于本来是刀,是以轻灵翔动之中兼有沉雄厚重之实!
书生不识这路刀法,只好暂不抢攻,静观来势,如此一来,变成了互有攻守。书生对齐世杰的化刀为剑的怪招,越来越感惊奇。最令他惊奇的还不仅只是那些古怪的招数,而是在斗到激烈之时,他总是感到有一股刺骨侵肤的寒意。
原来齐世杰已是使出了他在冰窟中学成的冰川剑法,倘若用的是冰魄寒光剑的话,书生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冰川剑法加上的龙象功,齐世杰扭转局势,反占上风!
书生是武林顶儿尖儿的大名家之子,一向心高气傲,好胜非常的,此时不禁暗暗吃惊了:“说什么我也不能向他叩头,管他什么刀法剑法,豁出这条性命,和他一拼就是。”
他怯意一消立心一拼,剑法上的威力倒是无形中大大增强了。要知只以剑法而论,他得自家传的剑法本来是要比冰川的剑法更为精妙的,只是他不识冰川剑法,方始感觉应付为难而已。
不过他的内功比不上齐世杰,齐世杰使用冰川剑法生出的那股寒意,他又必须运功抵御,剑法上的优势无形中也抵消了。两人各展所长,恰恰打成平手。
也不知斗了多久,不知不觉双方都已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书生心想:“如此下去,只怕我纵然可以勉强胜他,也得大病一场。但若是和他作和,他不答应,我岂不大失面子?”
齐世杰也在心想:“鹰爪之中哪有如此人物?听他的口气,恐怕他多半是尉迟大侠的朋友,不会是官府中人冒充侠义道。不过他如此恃强欺我,我又怎能先开口和他讲和?”
两人都不想打下去,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打下去。
正在双方同样感到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有人大叫:“咦,那不是江少侠吗?江少侠,我是奉了帮主之命来接你的,你怎的和齐少侠打起来了?都是自己人,请快点住手!”
齐世杰和这书生正是巴不得有人劝架,于是不约而同的各自退后三步,插刀插剑归鞘。
齐世杰定睛一看,只见来的正是昨晚送走方亮和范魁的那个舟子。
书生抱拳说道:“有劳韩香主远迎,江某愧不敢当。请恕江某鲁莽,得罪了贵帮朋友。”
齐世杰昨晚只知这个舟子是丐帮的弟子,如今方始知道他是香主身份。忙道一声:“失敬”。跟着书生向他重新施礼。书生听得“失敬”二字,不禁大惑不解。不解这位韩香主既然把他当作“自己人”,何以他却不知道韩香主在丐帮的地位。
原来这个舟子姓韩名天寿,水陆功夫都颇了得,是保定丐帮内三堂的香主之一,地位远非一般香主可比。昨晚他护送方亮、范魁一程,到达安全地点换人护送,便即赶回保定。由于他和这个书生熟识,故而席不暇暖,又再奉了舵主之命起来迎接贵宾。
书生知道韩天寿的身份,正如俗语所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对齐世杰自是不能不客气几分。但在他口气之中,却仍是只把齐世杰当作丐帮的朋友并未承认他是“自己人”的。
韩天寿哈哈笑道:“两位想必认识吧。这位上云兄是江大侠的二公子,这位——”江上云不待他详加介绍,便即淡淡说道:“我已经知道他是齐世杰了。”
齐世杰知道了这个书生来历,不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原来他是江海天的儿子,怪不得本领如此高强!”要知江海天乃是武林中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近年他的师弟金逐流虽然渐渐有后来居上之势,但一般人还是认为金逐流的剑法或许胜过师兄,内功则尚不如师兄的。姓江而又配得“大侠”号称的,自是江海天无疑。
由于江上云神情倔傲,齐世杰也不愿意因为他是江海天儿子的缘故去奉承他,当下只好不卑不亢地说道:“原来是江二公子,久仰了!”
江上云哼了一声,说道:“我对齐兄也是久仰的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齐兄是大内侍卫杨牧的外甥,却还未知你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丐帮的自己人的?”
韩天寿哈哈一笑,说道:“也怪不得少侠不知,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和齐少侠交上朋友的!”
江上云听得他话中有话,自是不能不问!”请恕冒昧,韩香主是怎么交上这位新朋友的,不置可否让我知道:“
韩天寿笑道:“我正要说给少侠知道:“
韩天寿继续说道:“不错,杨牧是齐少侠的舅父,但他们舅甥可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正如范魁是杨牧的徒弟,师徒也是各走各的一样。”
江上云连忙问道:“范魁已经脱险了吗?”韩天寿说道:“正是齐少侠送他上船的。我就是那条船上的舟子。”
齐世杰道:“救他脱险的可不是我。”
韩天寿说道:“不管是不是你,你亦已尽了心力了。”当下将齐世杰怎样冒险帮忙方亮和范魁的事情说了出来。
江上云待了片刻,说道:“那么解洪呢?他脱险没有?”
韩天寿说道:“昨晚已经有人将他劫出牢狱了。”说至此处,微笑向齐世杰问道:“那人想必也是你吧?”原来杨炎把解洪送至丐帮,是并未露面的。
齐世杰说道:“范魁尚未告诉你吗,劫狱的人我已经告诉他了,是我的一位朋友。”
江上云满面羞愧,这才向齐世杰道歉:“都怪我脾气急躁,见那捕头和你说话,误会了你。”
齐世杰道:“这也怪不得你,我也是脾气不好,没有向你解释清楚。处在我的地位,本来容易惹人怀疑,刘昆都以为我是杨牧的帮凶呢!”
韩天寿道:“齐少侠,你是为了避免杨牧找你的麻烦,这才离开保定的吧?”齐世杰说道:“不错,我正是奉家母之命离家避祸的。家母和我那个当鹰爪的舅父虽然是同胞姐弟,但在这件事情,她却并非帮她的弟弟。”
江上云越发惭愧,讷讷说道:“我刚才说错了话,齐兄千万别见怪。”韩天寿不知道他说过什么话,但从口气中亦已猜到几分,暗自想道:“杨大姑号称辣手观音,行事介乎正邪之间,也难怪江上云把她和杨牧当作一丘之貉。”于是哈哈笑道:“不打不成相识,过去了的误会,何必再提?敝舵主正在等候你的大驾光临呢,不如就在这里和齐少侠分手吧?”
江上云道:“这次我是为了解洪的案子来保定的,如今解洪和范魁都已脱险,请回复贵舵主,多谢他的盛情,我不想进城了。”韩天寿说道:“何以走得这样匆忙,逗留一两天都不行吗?”
江上云道:“一来我还有点事情待办,二来保定昨晚刚刚有人劫狱,今天我就来到,恐怕也会惹起鹰爪注意,贵帮虽然不怕,也会引起不便。”韩天寿听他说得有理,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江少侠了。”
韩天寿走了之后,两人并辔同行,江上云说道:“前几天我在途中曾碰上尉迟炯大侠。”齐世杰连忙问道:“江兄可知道尉迟大侠上哪儿?”
江上云道:“他准备到柴达木探访他的好朋友孟元超。”
齐世杰心道:“可惜他不知道杨炎想刺杀孟元超之事,他到了柴达木,也帮不了孟元超的忙。”
江上云道:“尉迟大侠很称赞你,我真是惭愧,听过他的话,还几乎误会了你。”
齐世杰苦笑道:“其实我和尉迟炯大侠交手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的。我有什么值得他的称赞呢?”
江上云道:“从这件事情之中他已经看出你不失英雄本色,敢于断定你不至于和杨牧、岳豪同流合污的了。尉迟大侠这份知人之明,真是令人佩服!”他对尉迟炯表示佩服,实际即是对齐世杰再次表示歉意。
齐世杰虽然觉得“受之有愧”,但尉迟炯的赞语却是令他心里热乎乎的,得到莫大的鼓舞!“原来侠义道中响当当的人物,倒不因为杨牧是我的舅父看轻了我!”
齐世杰道:“要是江兄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可否替我到柴达木去走一趟?”
江上云道:“我刚从柴达木回来,你又要我到柴达木去?嗯,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把这消息告诉孟大侠,对吗?”
齐世杰道:“江兄倘不愿意,那就算了。”
江上云笑道:“不是我不愿意,但请恕我心里藏不住话,我可要问你,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去告诉孟大侠?”
齐世杰大感尴尬,讷讷不能出之于口。江上云哈哈笑道:“你是恐怕他们不敢相信你吗?冷铁樵和孟元超他们不会像我这样糊涂的!我都能够和你交上朋友,何况他们?再说尉迟大侠也在那儿。他会相信你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怕什么?”
齐世杰心乱如麻,仍然没有开口。江上云继续说道:“本来我也可以替你去的,但实不相瞒,我这次回家,并非仅仅为了省亲。家母是岷山派的掌门,岷山派每十年有一次聚会,给创派祖师独臂神尼和吕四娘扫墓,家母早就和我说好,叫我今年随她去的。当然,把两件事情比较,是你这件事情重要得多,但要是你可以自己去柴达木的话,我就不想失家母之约了。”
齐世杰道:“如此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会,江兄自是不宜失约,请恕小弟刚才不知,作了不情之请。”
江上云急道:“我不和你客气,我问你为什么不肯自己去,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齐世杰道:“实不相瞒,我不能前往柴达木,也是因为我和家母,曾经有过誓约的。”
江上云道:“令堂不许你去见孟元超?”
齐世杰道:“不仅是孟元超。总、总之,家母不喜欢我去柴达木这个地方。”江上云道:“哦,我明白了,她是怕你和义军沾上关系。”齐世杰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江上云道:“你去柴达木,回来不告诉她也就是了。”齐世杰道:“那我不是存心欺骗母亲了吗?我怎可如此不孝?”
江上云剑眉一竖,正容说道:“齐兄,我是有话直说的脾气,你别见怪。刚才我误会你,这是我的错,我向你赔了罪。但你做错了事,我可也要说你!”
齐世杰道:“请指教。”
江上云道:“我说你误解了孝顺两字!你以为什么都听母亲的话就是孝顺吗?我认为最大的孝顺不是这样!”
齐世杰茫然道:“那是什么?”江上云道:“是使得人家尊敬你的父母,你莫怪我直说,令堂在江湖上的口碑可不怎么好,侠义道虽然不至于把她作敌人,却也不会怎样尊敬她的。但要是你做了这件有利于义军的事情,同时你也可以让人家知道你的母亲和杨牧走的不是一条路。那么情形就会大大不同了!”
齐世杰如受当头棒喝,抱拳说道:“多谢指教,后会有期。”江上云追上来道:“且慢!”齐世杰道:“江兄尚有何事指教?”江上云道:“我和你换一匹坐骑。”齐世杰明白他的心意,笑道:“拜领嘉言,受惠已多,怎能还占你的便宜?”要知江上云这匹红鬃烈马可要比他夺自刘昆的那匹马好得多。
江上云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这匹坐骑是估价三百两银子换回来的‘礼物’,我这匹坐骑可是朋友送的,没花我一文钱,说正经的,你走长途,没一匹好马是不行的!”
齐世杰道:“可你也要赶路的啊!”
江上云笑道:“不是我夸口,我在江湖上的朋友比你多,只要我开口,就会有人挑选骏马送给我的。再说,我去江南,你去塞北,我这条路也要比你好走得多。你不肯接受,那就是不把我当作朋友了。”
齐世杰见他说得诚恳,只好接受。换过坐骑,挥手道别。
道路崎岖不平,他的思潮也是起伏不定,想得很多很远。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怕什么?”他回头一望,江上云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但江上云的声音还是响在他的耳边,虽然是春寒料峭,但他和江上云这份“不打不成相识”的友谊还是令得他的心里热乎乎的。
害怕“侠义道”对他怀有成见的顾虑一扫而空,他心中不禁又是欢喜,又是羞愧。“江上云说得不错,要使得双亲受人尊敬才是最大的孝顺,并非一切都听母亲的话就是孝顺!”想通这节,他决意亲自到柴达木报讯了。只是还有一点顾虑:“冷冰儿是冷铁樵的侄女,如今她会不会是在柴达木呢?”
“虽然我未曾向她求婚,她是知道我爱她的,她受过我母亲的羞辱,如今又和表弟缔了良缘,要是在柴达木见着她,可真是令我太难为情了!”但又再想到:“做大事不拘小节,为了救孟大侠的性命,我连母亲的话都可以不听,还怕难为情吗?”
满地阳光灿烂,他的心情也像乌云尽散的晴天一样开朗了。
杨炎也是和他一样,思潮起伏,难以自保。
不一样的是:齐世杰的心情已是豁然开朗,而他却还是一片阴霾。
他也想到了冷冰儿,想到的是冷冰儿寓意打消他对孟元超敌意的劝告。“要是她知道我竟然去行刺她所敬重的孟元超,她还会理会我吗?”
“我答应过她,在七年之内不和她见面的,要是她也在柴达木,那怎么办?”
“行刺孟元超一事,给她知道,已不得了。要是给她亲眼看到,那、那……”后果他真是不敢想下去了。
“但我是答应了父亲,发过誓要取孟元超的首级的,我又岂能不顾誓言,不为父亲雪耻!唉,我宁愿死在冷姐姐的剑下,此仇也是不能不报的。”
想是这样想,但自出生以来,才见过一次面的父亲,在他心上的分量,难道就能超过自幼爱惜他的冷姐姐吗?他不敢拿来比较,这一念头也只是在他心头一掠而过,就不敢想下去了。
他的两个足以称为武学宗师的师父都曾称赞过他天资过人,是学武的奇才,但此际他却好像是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灵性,只知惘惘前行。
行行重行行,走了十多天,这一天来到了甘肃的武威。
武威旧名凉州,位于河西走廊的东部。自古以来,这里是西域互市的所在地,商业繁盛,河西和青海一带的羊毛都在这里集散,因此向来有“金武威”之称。杨炎经过了数天多见树木、少见行人的寂寞旅程,到了这个地方,方始见到路上的行人,一个个都是行色匆匆,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人物,但杨炎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正是:少年侠胆浑无惧,敢闯江湖打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