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阳:莫道寻常非学问——回忆与刘伯谷先生的初次相遇
莫道寻常非学问
——回忆与刘伯谷先生的初次相遇
读硕士时,我希望从宗教与国际关系的交叉角度寻找一个可研究的课题,作为硕士论文的研究方向。为了让学问有点“与众不同”,我大量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新兴宗教上,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与天帝教颇有渊源的光光先生。光光关心我的学术发展,将我介绍给四川大学的朱越利教授,朱老师又将当时在社科院做访问学者的赵敏兄介绍给我,以便于我获得学术上的支持。赵敏兄与槐轩刘门关系颇深,为人豪爽,这时我已经在马西沙教授的《中国民间宗教史》一书中读到过刘门的相关章节,又从网上购买过一些刘门和唐门的资料,对槐轩并不陌生,于是便跟赵敏兄约定,请他带我到槐轩门内“耍耍”,拜会一下刘门的传人、天才学者刘咸炘的长子刘伯谷先生,赵敏兄当即就答应了,然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此处栽种,彼处开花。不久便出现了另外的机会,槐轩的门人李明甫先生约我一起去拜见刘老。我当时已经大致读过《槐轩全书》,也读过一些学界对刘门的研究成果,对拜会刘老这样的世家充满了期待。2012年的秋冬之际,我从昆明坐了一天的绿皮火车到了成都。在明甫的带领下,当晚我们便去了著名的“苏瓦西该”(编者按:刘老住此处,用成都口音对书院西街的称呼),走过几段七转八扭胡同路后,停在了一个窄窄的门前。几声“刘大爷”之下,一位端庄的女士来开门,正是刘老的夫人。刘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我来了,站起来跟我握手。开场的寒暄内容我已经不大记得,不过我记得当时端详刘老的感觉。在我想象中,像刘门这样的大门宦,其传人不说长袍马褂,也必须有一股敛藏的霸气,如同我在云南、甘肃见过的那些“老人家”一样,而刘老身材不高,除了双目炯炯有神,不大像八十几岁老人外,跟我想象中的“夫子”有点区别,十分之寻常。房子是八十年代的旧房,绝非深宅大院。
寒暄过后,刘老开始讲述槐轩的历史和主要观点,他给人的感觉立刻就迥然不同了。刘老的记忆力惊人,逻辑清晰,对槐轩之道娓娓道来,伴随着刘沅、刘咸炘等名字和故事从刘老口中流露,一种学问的肃穆感四散开来,就像翻阅一本活生生的经典。对我们而言,槐轩之道只是历史,对刘老而言,那是他的家事。不过,刘老既没有讲“秘史”,也没有说“修炼”,只是切切实实地把槐轩之道的核心和盘托出——所谓槐轩之道,不过“天理良心”四个字,而恢复天理良心的方法,也无甚惊世骇俗,无非“存养省察”以“复性”罢了。天理就是性,在人就是良心。学道修道,也是人伦日用寻常之事,只有在生活中体贴,此道才有价值和意义,故而槐轩之学的落脚点便在生活百态之中,在生活之中去体贴这个道。
后来我将刘老所说和我自己的所思,写成了一篇名为《老为孔师:儒宗道用的槐轩之道》的文章,收入专著《明清道教》之中,文中谈到了我对刘老所传的“天理良心”之学的理解,文中写道:
止唐公认为,学问的宗旨是“复见本然”,所谓的“本然”,在三教中都各有名称。不同于其它哲学或信仰的“天人分隔”或“天人相分”,中国传统文化认为“天人合一”或“天人合德”,不承认天人之间的绝对二分性。那么“天人合一”合在何处呢,三教虽然有着不同的描述,但都认为天人之合必须要合在人的性灵之上,如儒家讲“天命”、“ 仁义”都不离“率性”即作用于心性之上,道教则强调大道与人性合于“道性”之上,而佛教则更为明显的合于“佛性”之上。止唐公敏锐地看到三教的心性之说在本质上的趋同性,都强调启发本性之中所蕴含的明朗光明,这是三教相同的一方面。
心性之说,其根底在于帮助人修心养性,为了将心性之理说圆,除了在根本上先认定心性乃是纯善无染外,为了给“无染之性何以生出滞碍”寻得一个答案,儒学家们又将心性区分为“理”、“气”、“神”、“心”、“意”、“性”等诸多维度。如前所述,开出这么多维度是为了将心性之意说圆,但未免缠缚概念,使人莫衷一是。止唐公之学亦以心性之学为主,但他能将心性说的深入浅出,易于领会。如他在《俗言》一书中将心性提拈出来称作“天理良心”,他指出:“在天为天理,在人为良心,天理良心人人有之,念念不离四字,大则希圣希天,小亦全忠孝,所以读圣人书,学圣人之行,畏圣人之言,止是要全此四字,方不愧为人。”
圣贤之学的根本在一个“性”字,而刘沅用这般白话之文将圣贤之学归纳为“天理良心”四字,就使得心性之学易于把捉。那么止唐公所谓“天理良心”又有何内涵呢?他在《子问》一文中将性称为“仁义,即性也”,可见“天理良心”又可视作“仁义”的引申,更进一步,所谓的“天理良心”就是圣人之行,圣人之言的代表,学圣人即是学“天理良心”。因此止唐公在将“性”、“天理良心”、“圣人之言(行)”三者相联系后,又将他的心性之学落实到具体的行为之上,使其心性之学变得可学可证。
从这个道,我们又聊到孝。我跟刘老汇报道我的祖母瘫痪在床近30年,我们家人一以贯之悉心伺候,祖母吃喝拉撒虽然全在床上,但身体总体健康,精神健硕,生活质量很高,这对一个高位截瘫病人来说是奇迹,背后就是我家传承的孝文化所致。刘老听了特别高兴,给我讲了很多由孝而入的复性的道理。我又表达了家母亡故较早而不能尽孝的遗憾,与刘老的话头又转向了法言坛。刘老认为,法言坛是移风易俗、改善民心的途径,正如刘老的父亲刘咸炘所说,法事是慎终追远的一种形式,把伦常之道写成文字化在科仪之中,由那些道士唱去,唱给活人听,所以法言坛的目的不是教育亡人,而是教育活人。几年后我有幸遇到同为“民间儒学”流派的太谷学派的传人,太谷学派也借道术度人,遂对槐轩的法言坛又有深一步的理解。
如果说程朱理学及阳明心学可以被视作“正统儒学”或“官方儒学”的话,明中后期及清代所涌现出的儒学形式,如槐轩学派、太谷学派等,多体现为一种“儒道结合”的特点。不同于“正统儒学”对佛、老的拒斥,“民间儒学”贴近世俗,其教师多游走于乡间传道授业,对僻野之间的佛、道信仰氛围感受较深,故对之的态度更为灵活。他们将释迦与老子视作与孔孟同等地位的圣人,且多将儒道佛三家的思想合论,用道经(特别是《道德经》)及佛经来解儒、证儒。有些“民间儒学”将道教修身炼气的方法、斋醮超荐的仪式以及一些神明信仰也吸收进来,对之进行符合儒家伦理的新改造,并形成一个组织化的“教团”,槐轩学派即具有典型的儒道合一特征。
与刘老初次相遇的故事,有一个颇为温馨的结尾:大婆婆(刘老夫人)煮了一锅抄手,我和明甫一人一碗就这么吃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祖父在世时,每次他看到我,都要给我准备很多吃的,让晚辈吃点东西似乎是长者表达爱意的方式。在临别之时,我跟刘老相约再见,刘老推荐我买点文殊院旁的桃酥给我家长辈带回去,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的初次见面。
回程之后,我继续阅读槐轩的各种资料,把一套复印的《槐轩全书》画的密密麻麻,明甫也时常给我邮寄或网上发送一些资料,令我对槐轩的感受更深了,已经超越了当初单纯做一个研究的想法。2015年我专程赶到双流,参加刘门的谒祖祭祀活动并参拜刘沅夫子的墓地。可能我们家对祖母尽孝的故事给刘老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我没有跟刘老说上几句话,但刘老一眼就认出了我,这时候我已经有了入门的想法,推着他的轮椅跟他攀谈了几句。后来通过明甫和赵敏兄,我又向刘老表达了入门的想法,刘老就答应了。2017年第三次跟刘老在双流彭镇银榕园会面,我正式入门,学习槐轩的学问之道,刘老还赠了一个字“晦光”给我。2017年和2018年,我出差到成都,刘老都不在成都,惜未能见。不过2017年那次有机会见了槐轩道功卓绝的老周爷一面,彼时老周爷已经年过百岁,第二年就回天了。2019年疫情乍起,行动受限,我与刘老便再难相见。20年、21年我出版自己的书《宋本<度人经>研究》和《明清道教》,都委托明甫给刘老送了过去,刘老也请明甫向我表达了鼓励之情。
近日刘老回归道山的消息传来,不若晴天霹雳,刘老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我想,与刘老的故事虽暂告一段落,但与槐轩的故事还将持续下去,我们按刘老所授勉力行去,终将“就路还家”。第一次见到刘老后,我曾写过几首顺口溜,将其中一首录在此处以为纪念:
赞伯谷老
不谈奇妙不谈玄,心安理得养先天,
莫道寻常非学问,人情到处便是仙。
学生 李政阳
中国传媒大学擘雅品牌研究院 特聘研究员
北京国际品牌周组委会 秘书长
2022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