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意志帝国(西索欧洲评论|复辟“德意志帝国”:一场闹剧,一个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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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索欧洲评论|复辟“德意志帝国”:一场闹剧,一个警示

【编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研究”特色研究团队与澎湃新闻国际部合作推出的专栏“西索欧洲评论”的第23篇。近日,德国发生了一场企图复辟“帝国”的闹剧。经历过纳粹阴暗历史的德国为何会“破防”?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7日,德国图林根州萨尔多夫,警察特遣队在警方搜查期间站在一座狩猎小屋前。本文图片 人民视觉

按照德国著名的《明镜》周刊12月10日封面文章的说法,2022年12月7日清晨的德国警方行动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反恐行动”。全德共有3000多名警察出动,在11个联邦州,甚至是奥地利和意大利多地协同行动,搜查了150处房屋,抓捕了25人,打击以罗伊斯王子海因里希十三世(Heinrich XIII. Prinz Reu?)为首的右翼极端势力。证据表明,这个右翼集团密谋武力颠覆德国政府、议会和国家制度,并为这一目标进行了系列的准备工作,包括组建影子政府和军队。

在近年来西方世界种种机制失灵的背景下,德国原本被认为是稳定之锚、民主典范,但是德国内部居然有人策划“武装暴动”,着实令人大跌眼镜,以至于《纽约时报》都派人火速赶往东德图林根州的小地方巴德罗本施泰因(Bad Lobenstein)——罗伊斯王子海因里希十三世的居所坐落在该地——一探究竟。同时,德国的反恐行动面对的是彻头彻尾的本土极端主义组织,而不是“独狼”或跨境的伊斯兰主义恐怖分子,这也完全有悖外部世界的期待。大家不禁要问:德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7日,德国法兰克福,在一次针对所谓“帝国国民”的突袭中,蒙面警察将罗伊斯王子带到警车上。

古老的贵族家族和“帝国国民”

“罗伊斯王子海因里希十三世”这个名字听起来不伦不类、古意十足,但确实是一个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贵族姓氏。罗伊斯家族在图林根地区统治了八百年之久,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随着德意志帝国被魏玛共和国取代,贵族制度才走入历史。在德语字典里,可以查到“罗伊斯(Reu?)”这一词条。该家族要求男性必须以“海因里希”为名,加以数字排序以示区别,排序每个世纪复始。家族成员如今分散在欧洲多地,族长居于奥地利。

德国“武装暴动”故事的主角罗伊斯王子海因里希十三世现今71岁,职业是法兰克福的房地产中介商,间或也做气泡酒生产。罗伊斯王子本人在两德统一后得到了在民主德国时期被没收的祖产——位于巴德罗本施泰因的狩猎行宫。行宫附近的居民对于这位来自西部的老地主后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是2021年发生的事情引起了当地人异样的感觉。这年4月,当地人发现有人在村中张贴以古老的花体字书写的海报,称“候选人推选工作启动”,上配有罗伊斯家族族徽,呼吁具有“罗伊斯国籍”的、年满25岁的国民登记选举或参选“国家镇政府和管理人选举”。此后,每户人家都收到了一封内容奇怪的信件,其中问道:“您有没有觉得我们国家有些事情不太正常?”信中称德国人现在没有国籍、没有权利,只要登录“罗伊斯国籍登记”网站,就可以通过“祖先和血统”证明自己的国籍。当地记者为此联系了罗伊斯王子,后者否认与信件有任何关系,但是不否认“正在准备恢复旧的管理结构”。

按照警方目前掌握的情报,罗伊斯王子将在暴动成功后出任国家元首,而且未来政府的成员也已经各有安排。在12月7日抓捕的25人中,22人被指控为集团的核心成员,另外还有29人在接受调查。

这个小团体在思想倾向方面属于所谓的“帝国国民运动”(Reichsbürgerbewegung)。 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兴起于1980年代的“帝国国民运动”并不是一个严密组织的政党或政治团体,也不是一个时代潮流性的政治运动,而是组织、意识形态和自我指称各异的政治和社会力量的统称。其中既包括单独打斗者,也不乏结党营社者;既有人幻想历史复辟,也有人笃信阴谋论,排外主义者和另类信仰者也居于其列。他们的最大公约数是一个相对核心的信念,即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是一个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西方盟国控制的非主权国家。他们认为德意志帝国从法理上并未终止或被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取代,因而拒绝承认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合法性。德国内政部门称这种思想的拥护者为“帝国国民和自我管理者”(Reichsbürger und Selbstverwalter,以下简称“帝国国民”)。

非常具有德国特色的是,“帝国国民”试图把自己的信念建立在貌似理性的法学讨论上。他们多对统一以前的德国(即1949至1990年之间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国体的法理问题一知半解,每每援引德国联邦宪法法院1973年就《东西德关系基础条约》的合法性问题所做的判断,即“《基本法》……认为,德意志帝国在1945年崩溃之后得以幸存,并未随着投降以及其后占领军在德国行使外国的国家权力而灭亡。……德意志帝国继续存在,仍旧具有法律能力,但由于缺少组织,尤其缺少制度化机关而无法作为整体国家具有行为能力。……成立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不是建立了一个新的西部德国国家,而是德国一部分的重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不是‘德意志帝国’的‘法理继承者’。”

实际上,此处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是统一前的“德意志联邦共和国”。随着德国统一,当年联邦宪法法院表述的所指就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且,“帝国国民”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联邦宪法法院决议来反对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本身就是一个论证逻辑的悖论。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7日,德国卡尔斯鲁厄,一架载有嫌疑人的警用直升机抵达德国卡尔斯鲁厄。

仇恨何来?

这么看来,“帝国国民”的信念与其说是一种意识形态,不如说更近乎阴谋论。在战后整体实现了国家和社会脱胎换骨的德国,“帝国国民”多被主体社会认为是社会性不强或具有反社会倾向的出格者,他们含糊不清的历史主张——恢复德意志帝国国体?恢复德意志帝国疆域?——长期以来被受过良好教育的阶层当做异想天开和笑料,他们煞有介事地颁发“帝国国民”护照多被看作恶搞,而非政治颠覆行为。但是,12月7日行动曝光的小团体却并不是社会边缘人士的组合,反而不乏精英色彩,其中有数名前联邦国防军特种部队成员,甚至还有一名现役军人,有警察、德国选择党的前联邦议院议员和柏林州法院的法官、飞行员、律师、名厨、歌唱家、企业家、医生等等。这一发现不由使人生发疑问:如果一个社会的精英开始萌生反制度的想法,甚至谋划武装暴动,那么究竟是这些人出了问题,还是这个制度出了问题?

“帝国国民”的危险性在于,他们对这个国家和代表这个国家的政治家充满了仇恨,而且他们拥有武器,其成员中的前联邦国防军军官甚至像模像样地筹建“新德军”,为此暗中去数个军营踩点。德国官方在抓捕行动后透露,叛乱分子计划武装进入联邦议院大厦,扣押联邦政府成员和联邦议员。叛乱分子准备了一个18人的“政敌”名单,准备按照名单抓人:德国外交部长贝尔博克、社会民主党主席艾斯肯、社民党秘书长库内特、基督教民主联盟主席默尔茨和前主席拉舍特等都在名单之列。

但是,如何解释这些“帝国国民”对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和政治家的极端仇恨?

可以观察到的现象是,“帝国国民运动”近年来逐渐显现出极端化、暴力化的倾向。联邦内政部部长南希?法伊瑟(Nancy Faeser)称,“帝国国民”群体一年之内增加了2000人,现有人数达到了23000人。其中10%有暴力企图。2021年,“帝国国民”共有289例暴力违法行为在案,至少有1050人被取消了持枪证。

如果把德国极端组织的暴力化倾向放在世界背景下看,我们会发现这不是一个孤立现象,更为明显的例子可能是美国社会近年来的失序。特朗普的支持者在2021年年初暴力冲击国会大厦,可能就是罗伊斯王子等人阴谋的榜样和蓝本。究其原因,是西方主要国家近年来无法再像战后的黄金年代和全球化高潮时期那样兑现不断发展的承诺,纷纷落入社会分化和撕裂加剧的陷阱。这些问题又与难民、疫情、俄乌冲突、能源供给、通货膨胀等种种危机叠加。危机一方面放大了制度失能,引发对制度的怀疑和批判;另一方面,如何应对危机又激化了社会不同群体的对立情绪。后一点在有关疫苗接种、防疫措施的争议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就在几个月之前,“帝国国民”和“另类思维”群体谋划公开绑架卫生部部长、主张严格防疫的劳特巴赫,并企图借此逼迫德国政府下台。

德国有一个右翼极端主义问题

柏林州的法官、德国选择党前联邦议员马尔萨克-温克曼(Malsack-Winkemann)是这次“帝国国民”叛乱团体的主要成员——据说她应该在推翻现政府后出任司法部长,而且不排除她为叛乱计划提供了有关联邦议院大厦的场所信息。因此,德国舆论普遍认为德国选择党与右翼极端势力和思想之间存在不容忽视的联系,该党应该受到宪法保卫机构更为严格的关注。左翼进步人士甚至呼吁从联邦议院驱逐德国选择党,以及禁止德国选择党党员担任公职,尤其不能任职于司法、警察和军队等事关国家安全的敏感部门,不能让这些部门成为国家和制度的破防之处。

此次“帝国国民”的叛乱计划曝光之所以引起德国举国震惊,除了上述分析之外,还有一个极其特殊的德国背景,即右翼极端主义势力和思想一直在侵蚀德国社会,而经历过纳粹阴暗历史的德国社会本来最应该警惕这一点。进入21世纪以来,一个自称“纳粹地下组织”(Nationalsozialistischer Untergrund, NSU)的极右恐怖主义团体出于排外和仇视国家的动机,流窜德国多地,谋杀了9名有移民背景的普通人,其中8人为土耳其裔、1人为希腊裔。在凶手因为偶然的内部不合而暴露之前,德国舆论普遍没有表现出对受害者及其家人的同情,反而猜测外来移民内部的行为不端。这可谓德国社会近年来最大的集体性污点。我们需要质问的是:这一污点背后有没有德国社会普遍习而不察的制度化因素?

从“纳粹地下组织”到“帝国国民”,仇恨的对象一步步升级,联想到德国选择党在全国范围内有超过10%、在东部某些地区甚至有接近30%的支持率,德国社会还能面对这种已经悄然发生的价值坍塌而无动于衷吗?不妨设想一下,有组织、有计划、有武装的“帝国国民”以德国选择党联邦议员为内应,攻入了德国联邦议院,哪怕只是按名单消灭了一名“政敌”,宣布恢复德意志帝国秩序哪怕只有一秒钟,德国战后70余年的民主建设成就将面临怎样不堪的局面?这在12月7日之前也许属于危言耸听,但是“狼来了”的故事并不是始于今日。

(胡春春,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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