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生不止一次

泰戈尔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们请我出席隆重的庆祝活动——这唤醒了我对远去的往事的回忆。

我已很久未萌生在生日这一天回眸人生的念头了。多少个维沙克月二十五日逝去了，比起其他日子，它们并未过分地在我面前炫耀自己。

事实上，对我来说，生日这一天丝毫不比一年的其他三百六十四天高贵。倘若它在别人眼里尚有价值，那或许就是它本身的价值了。

人活到一定的年龄，别人便对他不再抱新的希望。那时他在我们面前，仿佛是风中残烛。在那种情况下，他每日虽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但不可能再为他欢庆。因为欢庆是对“新颖”的认知——它是超乎我们的每一天的。欢庆表现人生的诗美，只出现在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

今天，我从充实的四十九岁跨进了五十岁的门槛。但我想起了以往新鲜的光芒辉映的值得庆祝的生日。

当年，我朝气蓬勃。晨光熹微，亲人们和颜悦色地提醒我：“今天是你的生日。”他们也像你们今天这样采摘鲜花，装饰屋子。在亲友们的兴奋和喜悦中，我感受到了生日的特殊价值。

沿着亲友们慈爱的目光之路，当我眺望我的人生时，我人生悠远的未来，在未被发现的奥秘之国，吹响了情笛，使我心驰神荡。事实上，当时人生在我的前面展现——身后只有很短的一段。生活中不熟悉的东西，比熟悉的东西要多得多。将至的未来，在副歌般的、我已消度的几年的基础上，添加着美不可言的乐章。

当时人生之路尚未确定走向。它的岔路伸向不同的方向。我应往哪个方向走，走到哪儿有什么收获，大体上还只是想象。为此，每年生日这一天，怀着对人生无从描述的无限期望，我的心幡然苏醒。

我的人生是在左碰右撞的过程中，开辟自己的道路的。雨季，洪水在这条路上暴涨，奔流。夏季的贫乏，在这条路上蹒跚，渐渐萎缩。从此，不需要一次次讨论我的人生，生日不再演奏新的希望之曲，生日之歌不再对我和别人演唱。慢慢地，生日的欢庆之灯也熄灭了。对我和对别人，没有必要再庆祝生日。

今天，当你们举行隆重庆典，请我出席时，我心里开初有些忐忑不安。我想起，我的出生，已失落在半个世纪的边地，那是说不清的陈年旧事——比起生日，死期的黑影离我要近得多。我年已半百，羸弱的生日还值得庆祝吗？

我说过，获得亲人，是人唯一的收获，这种收获是人不懈的追求。婴儿一出生，他的父亲和家人，立刻得到一个亲人——从见第一面开始，熟识便是永久性的。片刻之前，他不是家庭成员——走出无从探知的黑暗，他轻而易举地进入亲密的熟稔之中。为此，他和家里的其他人，没有必要相与探寻、会见、交流。

只有在获得亲人的地方，才应举行生日庆典。人们装饰房间，吹奏笛子，完美地张扬亲情。在婚礼上，一对新人把陌生的对方，当作一生的亲人，所以也要张灯结彩，也要吹奏喜乐。“你是我的亲人。”这句话，人们不能用每日之调说出——其间，需要倾注美的乐曲。

婴儿出生的第一天，他的亲人们以欢快的声调说：“我们得到了你。”年复一年，他们回到这一天，重复着这句话：“我们得到了你。得到你，我们无比幸运。得到你，我们无比快乐。因为你是我们的亲人，得到你，我们更多地赢得了自己。”

今天，你们庆祝我的生日之中，如果也有这样的含义，如果你们把我当作亲人，今天清晨，你们如果也有表达赢得亲人的喜悦的欲望，那么，这样的庆祝才富有成果。

我不能说，人一生只出生一次。如同种子死了。长出了嫩芽，嫩芽死了，长出了大树，人也一次次死去，一次次走进新的人生。

有一天，我出生在我父母的卧室里——没人知道我是从哪儿的奥秘之国显身的。可是人生旅程和显身的游戏，并没有在那间卧室里中止。

离别了那儿充满苦乐和慈爱的氛围，如今，我又诞生在新的生活领域。在父母的卧室里呱呱坠地时，许多陌生人顷刻间成为我永久的亲人。在我祖宅之外另一间屋子里，今日，我又赢得了新生；聚集在这儿的许多人，和我建立了关系。因而才有今天的快乐。

所以，在我五十岁之际，你们重新赢得了我。你们和我的关系，没有衰颓的征兆。置身于你们欢庆之中，身心内外，我体味着再生的新奇。

我成为你们亲人的地方，不是凡世，而是福地。这儿，人与人的关系，不是凡躯之间的关系，而是旨在为民造福的关系。

人是可以再生的；一次是在娘胎里生出，一次诞生在自由的世界。换句话说，一次是个体的诞生，另一次是在群体中的诞生。

在世上呱呱坠地，意味着肉体诞生的结束。而摆脱私利的桎梏，投身于社会福利事业，意味着人性的形成。在母亲的子宫里，胎儿是中心，整个子宫载着负着、培育着胎儿。可是在人间一出生，他那唯一的中心便消失了——这儿他是许多人中间的一分子。在私利之国，我是中心，我只是整体的一部分；我的生命融于整体的生命之中，整体的好坏，就是我生命的好坏。

人世间，人体的生活，开初是不成熟的。尽管我们出生在自由的天空下，但由于缺少力气，我们不能行动自如；我们被限制在母亲的怀抱和家庭的范围之内。之后，渐渐强壮，练习，在大千世界，我们自由的权利不断扩大。

与在外界相似，在我们的内心世界，也有一个再生的过程。当天帝引导我们走出自私的生活，走进为民造福的生活中时，我们还不拥有赢得那种生活权利的足够力量。我们还未克服“胎儿期”的软弱。我们想行走，因为四周是无限扩展的可行走的大地——可我们走不了，我们的力量还没有成熟。这是矛盾状态。我们像婴儿一样行走，一次次摔倒，磕破皮肉；跌倒的次数，多于步数。然而，经历了爬起来又摔倒的尖锐矛盾，在为民造福的领域，我们自由的权利渐渐扩大。

今天我来到你们中间，这儿，不会延长我既往的人生。实际上，突破既往人生的外壳，我在这儿再生了。昔日消泯的生命的节日，在这儿又出现了。用火柴划出的微小火苗，今日变成了华灯长久的熠熠光芒。

为民造福的纽带，把我和你们联结在一起，使我成为你们的亲人，这一点，你们心里很清楚——所以，你们庆祝我的生日，如果确确实实是出于这样的认知，我将感到莫大的荣幸。我觉得，在你们的欢乐之中，我新的人生，富于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