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樵评《肖邦：平生与年代》｜肖邦那指尖的柔情
《肖邦：平生与年代》，[英]艾伦·沃克著，胡韵迪译，社会封建文献出书社，2022年3月出书，810页，158.00元
1954年，钢琴家阿劳（Claudio Arrau）与德国指挥家克伦佩勒（Otto Klemperer）互助，曲目是肖邦的《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op.11）。阿劳厥后在访谈中追念，当音乐举行到齐奏局部时，克伦佩勒忽然停下了乐队叹息道：“看起来，这位肖邦教师还真是一位宏大的作曲家啊。”语气听上去，仿佛之前对肖邦不甚了了。
读者切勿以为克伦佩勒是个区闻陬见、寒腹短识的音乐界混子——相反，克伦佩勒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最出名的德奥指挥大师，与他排在一同的都是富特文格勒（Wilhelm Furtw?ngler）、瓦尔特（Bruno Walter）、约胡姆（Eugen Jochum）这些响当当的名字。饶是思索到坐轮椅的克翁宿醉说胡话的约莫性，以及肖邦作品本身含交响乐创作就不多的客观情况，克伦佩勒对肖邦音乐的隔膜照旧令人惊异。
克伦佩勒（左）与科隆广播交响乐团的成员，1954年。
不外，也并非完全不成了解。
肖邦（Frédéric Chopin，1810-1849）自成名以来，就总被贴上种种标签：沙龙钢琴家，活在女人堆里的音乐家，终身被肺结核困扰的痨病患者，十分钟作曲家，无法创作交响乐、歌剧和大型作品的键盘大师……难怪酗酒嗜烟的克伦佩勒对肖邦并无太多了解。比拟之下，相似波兰流民、爱国者如此的属性仿佛是少数让肖邦看起来相对去性别化的特性。
除此以外，肖邦仿佛总以一种阴柔的相貌显现。
肖邦的传记作家贝尔纳·加沃蒂（Bernard Gavoty）就婉言：“肖邦在不同的传记作者笔下，要么像一朵娇弱的花，要么似一个健壮的运倡导。传记作家们无视最基本的汗青内幕，只依据他们的一局部喜好，来重申肖邦艺术中最病态的一面，或是突出他音乐中令人惊异的坚忍。”比拟之下，音乐史学家、前BBC音乐部制造人、《肖邦：平生与年代》（Fryderyk Chopin: A Life and Times）作者艾伦·沃克（Alan Walker）笔下的肖邦就显得尤为“中正”，并且从某种意义上他也解答了，为何肖邦以及肖邦演奏在并不算漫长的汗青演进中被“女性化”了。
老实讲，肖邦的阴性外貌也非毫无缘由。他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是家里的独子，语言轻声轻气，父亲忙于学校的事情，伴随他的仅有母亲和姐妹；而当他人在法国时，也最受沙龙里贵族小姐、太太们的看重，围绕在他身边的总是巴黎崇高社会和艺术圈中的女性，肖邦自持、高尚的交际外貌，让她们心折不已。肖邦热爱歌剧，最喜好的就是女音高咏叹调，他也将歌剧名伶的歌唱性融入了本人那些几乎消弭了钢琴的打击乐特性的创作中；而肖邦那些体量短小、旋律绝美的夜曲、前奏曲、玛祖卡，不仅被人们以为是沙龙音乐的代表佳构，更是“合适”女性演奏、欣赏、分享的优美婉约的“阴性”音乐。
内幕上，就连当事人也会产生这种性别错位感。乔治·桑（George Sand）——这位惊世骇俗地起了个男性笔名的政治作家，粗话满口、以吸烟喝酒烫头外貌示人的贵族女性，肖邦的恋人和照顾者——在第一次见到肖邦时，也向身边的玛利亚尼夫人问道：这位肖邦教师，是个小姐么？内幕上，肖邦事先也很疑惑，乔治·桑毕竟是不是女人。桑十三岁的女儿索朗热（Solange Dudevant）在写信给母亲时，乃至不忘提示道：“记得报告无性人（sans-sexe）给我写信。”——索朗热所说的“无性人”指的就是肖邦。
肖邦与乔治·桑
肖邦固然也有一帮音乐圈的男性友人，但无论是沙龙里的听众，照旧平常钢琴课上的学生，此中泰半都是女性。由于大局部演奏范围在沙龙中，也使得肖邦无需考量音乐大厅中的音响后果，他乃至还回绝了贝多芬的资助人李希诺夫斯基大公想要赠予他的一台音量更大的钢琴：“这是我的演奏办法，准确说，是媚谄密斯们的演奏办法。”钢琴家塔尔贝格（Sigismond Thalberg）听完肖邦的音乐会后，回家路上乃至嚷嚷着要听点杂音兴奋一下耳膜，由于肖邦一夜晚弹的都是弱音。
肖邦固然是一位十九世纪音乐厅年代的钢琴家，比拟于浪漫主义年代的“摇滚巨星”、在舞台上以把琴弹裂为卖点的李斯特，他却过于羞怯和懦弱了。肖邦对在大厅里演奏感受焦急而含羞。作为一个钢琴家，他八岁后的公开音乐会不到五十场（沃克则以为不到二十场，约莫是在合奏会的界说或曲目安插、演奏场景上有不同的界定）。一旦确定了一场音乐会的日程后，他乃至会掩耳盗铃地要求身边的人不提此事，仿佛没人问他，音乐会就不存在寻常。桑乃至挖苦道：音乐会现场也不要有灯光和观众就更好了，假如钢琴再没声的话，那就最好不外了。
固然沃克并不以为肖邦的肺结核影响了他的演奏音量——肖邦对那种力度刁悍的演奏向来不以为然，以为粗暴的声响好像犬吠——但肺结核带来的精力匮乏，的确直接影响了他的创作和演奏。身高一米七〇的他体重不到九十斤，在巴黎的十八年间看了不下二十五个医生；他人生的最初三年几乎没有什么创作，乃至连下楼都必要男仆协助，卧床时期常常咳出一手帕血——中国读者恐怕可以直接脑补肖邦被扶持着去看枫丹白露秋海棠的画面了。假如说巴黎交际圈还几多见过一个精力丰满的肖邦（在他形态好的时分），那么肖邦晚年拖着病体去英国巡演的全历程，则给整个英国媒体和贵族圈留下了肢体病弱的印象，这也影响了之后他的作品在英国的演奏作风。就连肖邦本人也在给伙伴的信中，吩咐友人不要泄漏本人的肢体情况，谨防被外人拿来编故事。难怪柏辽兹会叹息：肖邦的终身，但是都在殒命的历程之中。
演奏中的肖邦
但是，身处十九世纪中期，时人虽偶有对肖邦女性化（或是无性化）的调笑，却并没有人真的刻意重申他女性的一面。无论是肖邦的作品更受女性喜好，作为沙龙钢琴家的身份与女性的距离更近，照旧他病弱的肢体、含羞的性情，致使于顺应沙龙场景的轻柔演奏，这些都是在特定语境中对肖邦的客观形貌，而非对他的臆断印象。毕竟十九世纪最宏大的景色画家康斯特布尔（John Constable）以性情忸怩著称；李斯特在沙龙的女人堆里游刃剩余，在太太们的客堂里他也一定不会狂砸琴键；世纪末前后体弱气虚的文明人更是三五成群——但也从没见人以为康斯特布尔、李斯特、普鲁斯特很“娘”。
但是，在肖邦去世前后，无论是批评界，照旧钢琴演奏者、传记作家，都渐渐提及肖邦阴柔的一面。1830年代，包含作曲家芬克（Gottfried Wilhelm Fink）、柏尔古（Maurice Bourge）在内的业内人士就指出肖邦夜曲中剧烈的女性画面感。1849年肖邦去世后不久，法国批评家雅楠（Jules Janin）就在杂志上撰文说肖邦在全体的音乐作风上都十分女性化。
到了十九世纪中终期，越来越多的传记作家和乐评人都愈发开头重申肖邦身上的女性特质。早前，文辞华丽的浪漫主义写手都将肖邦形貌成仙子（fairies）、精灵（elves）、西尔芙（sylphs）和天使（angels），而随着这些东方传说外貌全体上的中性化甚或女性化，肖邦的外貌也渐趋阴性了起来。1998年宾夕法尼亚大学音乐学传授杰弗里·卡波格（Jeffrey Kallberg）出书了《界限上的肖邦：性别、汗青与音乐文体》（Chopin at the Boundaries: Sex, History, and Musical Genre）一书，体系梳理了肖邦在被拟精灵化的历程中，怎样随着这些比如本身女性化的倾向显得越来越阴性（第三章）；而夜曲这一文体本身女性化的特质，相反也加剧了肖邦性别暧昧难辨的外貌（第二章）。
对肖邦女性化倾向的形貌，也渐渐从曲风和体弱等特定细节，提高到了对他全体外貌的定位。肖邦被塑形成了两性人（androgyne）、牝牡同体者（hermaphrodite），乃至sodomite。1877年，舒赫特（Julius Schucht）在《音乐月录》（The Monthly Musical Record）中批评道：“肖邦的面相非男非女，并不属于某个特定的生命阶段，他有天使般的斑斓（angelic beauty），这种斑斓可以是可人的女性、奥林匹斯的神祇……”到了世纪末之交，化名为伊思拉法（Israfel）的批评家更是在《穹顶期刊》（The Dome）上婉言：“一切肖邦的作品都有女性特质的倾向，乃至他本人也是。”肖邦传记作者如哈内克（James Huneker）、默多克（William Murdoch）等，在各自的作品中也都不乏对肖邦女性气质的渲染。
二十五岁时的肖邦
女性化的倾向也在肖邦钢琴作品的演奏作风中伸张。我们无法直观地知晓十九世纪肖邦作品演奏实践的取向，但从二十世纪初那些亲聆过前人演奏的音乐家的记叙中，我们不忧伤知，自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大局部钢琴家对肖邦的归纳充溢着装模作样的沙龙做派：毫无控制的心情宣泄、卖弄风骚的本事展现、无病低吟的乐句塑造，弹性速率的使用为所欲为、毫无逻辑，过分夸饰旋律的精巧而无视肖邦精妙的内声部计划和节奏变动。乃至为了寻求所谓风雅颗粒感，过分接纳法派钢琴似珍珠式（jeu perlé）的演奏办法，招致那种奇妙风雅的演奏音量介于银针落地和银针扫除地之间。难怪波兰钢琴家阿图尔·鲁宾斯坦（Arthur Rubinstein，1887-1982）对一战前广泛盛行的肖邦曲目演奏作风十分不满。同为波兰人的他，在友人的影响下，经过演奏本身渐渐改动了众人对传统肖邦归纳的看法（鲁宾斯坦：《我的青年年代》，梁全炳、姚曼华、梁镝译，中央音乐学院出书社，2005年，114页）。
鲁宾斯坦归纳的肖邦雄健、坚忍，作风康健、积极，哪怕是婉约精巧的夜曲，鲁宾斯坦也努力于体现其高尚典雅，而非骄矜自艾。这种过于阳刚的归纳，固然也并不一定切合肖邦原本的演奏外形，却一扫前人病态式的沙龙化演奏的遗毒，鲁宾斯坦的新肖邦自此成为二战后的“正路”，并借由以这种演奏作风为准则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成为今天的肖邦作风。而肖赛中诞生的一系列女性钢琴名家，如达维多维奇（Bella Davidovich）、斯苔凡斯卡（Halina Czerny-Stefańska）、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更是为肖邦的女性化归纳正名，她们把肖邦从臆想中媚谄女性的沙龙演奏挽救出来，将肖邦的优雅、诗意、心情的奇妙和独属于波兰的?al（意义极丰厚的一个波兰词，无法在其他言语中找到单一的对等义项，大要包含了乡愁、追悔、心碎、切望、依从、憎恨、怨怼、屈辱）展现得极尽描摹。
不外，也有学者（加沃蒂）对鲁宾斯坦的阳刚肖邦颇有微词，以为这基本不是肖邦，而是鲁宾斯坦对着镜子里的本人刻画出的雄性肖邦——改准确地说，是鲁邦。别的，也有学者指出，固然鲁宾斯坦话里话外都昭示表现本人是以非“沙龙化”办法演奏肖邦的开习尚者，但实践上意大利钢琴家布索尼（Ferruccio Busoni，1866-1924）在肖邦归纳的雄性转向上已着先鞭。
布索尼在一篇名为“肖邦：一种对他的洞见”（Chopin: Eine Ansichtüberihn）的手稿中，论述了他对肖邦的看法，结论十分直接：“肖邦的内在有一些女性特质。”在布索尼看来：
他（肖邦）并非作为大师或是男人（noch als Mann）给我留下了印象（我存心说他不是“男人”而非不是“人”[nicht ‘als Mensch’]，由于我以为他的性别并不完备[etwas geschlechtlich unvollkommnes an ihm]）。受尊崇的人不会严厉对待他。（黑体字为笔者所加）
正如上文所述，以为肖邦并非一个男性的看法并不鲜见，对布索尼及其同年代的音乐家来说，肖邦的女性化本身就是一个内幕条件。在有着厌女倾向、以为男性智识更为出色的布索尼看来，肖邦很难把握体量巨大以及交响乐这种必要作曲武艺而非灵感缪斯来提高乐思素材的大型作品，这也是肖邦“女性化”的缘故（固然，这是事先人的偏见，不敷为训）。
肖邦临终之际
不外，布索尼并没有通盘否定肖邦作品的女性气质，他提出了一个被之后学者总结为“半性”（halfness）的奇异看法。在他看来，肖邦的音乐气质介于阴阳之间，并藉此以为完善的肖邦就应该是男女的协同体。实践上，布索尼也将这种“半性”看法贯彻到了本人的演奏实践、曲目安插之中，尤其与同年代人比起来，布索尼不仅和艾西波娃（Anna Yesipova）一样是少数在十九世纪末就开头弹肖邦作品专场的钢琴家，并且他指下的肖邦也更为阳刚、甘冽和感性，没有沙龙作风演奏中稀有的调情、夸耀和冗余，却保存了某种私密轻语的以为。
哈内克在《肖邦传：其人与其乐》（Chopin: The Man and His Music，1900）中如此总结：
一切的艺术家都是牝牡同体的，而在肖邦身上仿佛女性气质占了上风，但必需注意到，这与那种男性抒怀天赋有分明不同的特质……
两种性别的暗影在肖邦身上摇曳，此消彼长，难怪哈内克最初叹息道：“（在肖邦身上）上演着一场（性别交织的）灵魂的假面舞会。”
回到克伦佩勒。
读完艾伦·沃克的《肖邦：平生与年代》，我们大概会对克翁为何不甚了解肖邦找到一个答案。在谁人还基本由男性威望主导的年代，一位视德奥交响乐为古典乐至高成果，大概对来自法国传统、波兰风情的钢琴音乐也涉猎甚少的指挥大师，仿佛真的无法对一名来自一个世纪之前、长时寓居在巴黎、悠游于沙龙密斯们之间的波兰钢琴产业生几多兴致。而肖邦身上被子孙渲染得愈发浓厚的女性气质，也使得作曲家本人与那些性情急躁、唯我独尊、雄性荷尔蒙过剩的男性指挥家在艺术敦睦质上都渐行渐远。
《肖邦：平生与年代》不仅记叙了肖邦的平生，更让我们重新回到弥漫着民族焦急心情的波兰华沙、灯红酒绿的巴黎沙龙、宁静暖和的诺昂乡下别墅、华盖云集的旺多姆广场故宅。相较于不受莱比锡市议会待见的巴赫、无法求得宫廷乐长职位的莫扎特，以及失聪的贝多芬，肖邦是侥幸的，他并未遭到教会和贵族的欺压，新兴的都市资产阶层让他得以经济自足，可以在几乎没有太多外部压力的情况下，创作属于本人的共同音乐作风的作品，并在夜曲、玛祖卡、波兰舞曲等文体上打下了本人深深的烙印。但他又是不幸的，波兰民族的苦难、肺结核的困扰、无法回归故乡的乡愁，让他不到四十岁就分别了人世。固然肖邦作品归纳作风中那种柔媚的沙龙化倾向扫荡已尽，萦绕在肖邦群众认知中的女性化外貌却仍旧有所保存，偶尔乃至被扩大。《肖邦》回到肖邦本身的积极，的确有助于我们熟悉这位侥幸而又不幸的绝世天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