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大家能看破生死,庄子在《大宗师》里可是下了大功夫,前篇才和大家一起读了《四友问病》的两个小故事,接下来又讲了两个,我们先来看第一个故事:
假於异物,托於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
又是莫逆之交,同道之友,这个故事有三个好朋友:子桑户丶孟子反丶子琴张,都是看破生死之人。在这次故事里,是真有人死了,子桑户一出场就领了盒饭,不过还未下葬。估计子桑户也是个有名气的,孔子也是知道这个人的,就派了他的弟子子贡去吊唁,顺便看看丧事上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为什么派子贡去呢?因为子贡算是孔子弟子里头有钱的主,有能力能帮上忙,所以孔子就派了子贡去。
子贡还未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了琴鼓之音,和歌之声,竟然是子桑户的两位好友孟子反丶子琴张在子桑户的尸体旁唱歌,大概的意思就是:“哎呀!桑户兄!你这一死啊,就回归本真了,可哥几个还在世间做人啊!”
子贡是孔子的学生,儒家重礼,听到有人临尸而歌,当然看不下去,就质问这两个子桑户的生前好友,你们这种行为,合乎礼吗?谁知两人听了,却是相视而笑,回答说:“你还懂礼啊?!知道礼的真实含义吗?”估计子贡被问懵了,回去见孔子了,还带着点情绪,和孔子诉苦,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看上去没有一点修行人的样子,放浪形骸,在自己的好友尸体旁唱歌,一点悲伤的神情都没有,简直没法说了,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孔子倒没有意外,看见子贡气汹汹的模样,便和他解释说:“这些人啊,是方外之人,而我呢,是方内之人。”所谓“方”就是有界限的,有范围的意思。所以“游方之外者”就是已经突破了界限的禁锢,自由无拘束的人,那相反,“游方之内者”就是还在被束缚着,尚未解脱的人。什么界限?一切的界限。
孔子接着说:“这个方外之人和方内之人,层次不一样,我派你前去吊唁治丧,是我浅薄了啊。他们这些方外之人,虽然被造物者变成了人,但却已得道归真,不受束缚,游於天地元气之中。所以他们对待生而为人这件事,就像对待皮肤上长着的肉瘤,而认为死去不过是疮痈溃破而已。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死丶生丶先丶後的有所区别呢!他们对自己的身体,认为是假借的东西,不是真正的我,而那个真正的我,是与天地万物同一的体性。所以他们对自己身体内部的肝胆等脏器,外部的耳目等五官都毫不在意,对过去未来,往返始终,也没有去探究。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都得道了,解脱了,所以能心无挂碍丶悠然自得地往返在世俗之外;因为行事不带有为之心,自然不受业报之果,因此能逍遥自在。这么样的人,又怎么会为了我们这些俗人的观感而去遵循世俗的礼仪呢?”
子贡听完就问孔子:“那么夫子您又是怎么的人呢?”言下之意,夫子你这么清楚其中的道理,那夫子你是方外之人,还是方内之人呢?
孔子说:“我啊,天生的劳碌命!”为谁劳碌?为天下苍生劳碌,孔子放不下天下苍生,虽然看破,但没有放下,因此还未能跳出方外,仍受天道的制约。孔子说:“但是,我和你都应该去求道修道。”孔子可说是有圣人之才,但尚未得圣人之道,不是不能为之,而是不愿为之,所以孔圣人之称谓,当之无愧。
子贡接着问:“那我应该怎么做呢?”孔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举了个比喻:“鱼离不开水,但鱼在水里时不感觉到有水;人离不开道,但人在天道之中,不觉知有道。养鱼,必须先挖个池塘,放水来养;修道,则须心中无事,方可生定。所以说,鱼若得到如江湖那么大的水就会忘掉水的存在;那么人若得了道,也会忘了如何修道的方法,更会忘了自己已经得道。”孔子这番话,既回答了如何修道(“无事而生定”)也回答了得道之後的境界(“相忘乎道术”)。
子贡又问:“敢问畸人?”子贡问的,是像子桑户丶孟子反丶子琴张那样的人,大家还记得之前子贡一回来就和孔子抱怨“彼何人者邪?”,所以这里子贡想问的就是孔子对於这些“奇怪”之人的看法。孔子回答他:“所谓畸人,与普通人不一样,但却与天道是相齐的。”也就是说,他们这些“畸人”的所作所为,虽不合乎世俗常情,却合乎天道。所以孔子总结说:“不合乎天道的人,世俗却有可能会认为是人中的君子。”换句话说,那些与世俗不合的人,也有可能是得了道的人。当然,如果既合乎天道,又能被世人认为是君子的,那肯定是大圣人,大宗师也!
这个故事说完了,庄子接着说了个“居丧不哀”的故事:
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於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这个故事又是孔子的弟子与孔子之间的问答,而这次问问题的是孔子的大弟子颜回。有一天颜回问孔子,鲁国有个叫孟孙才的人,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却不显得有多么的哀伤(“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但却被鲁国人认为他这么做是最孝顺的,办丧事也办得最好的。颜回不能理解,所以向孔子提出问题:这不是有名无实吗?
孔子告诉颜回,孟孙才这个丧事已经办到极致了,因为“进於知矣”,也就是说,他已经看破了生死了,已经知道死亡不过是回归本真而已。人们本来就应该把丧事办得简单但却没有人能做到,但孟孙才做到了。孟孙才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也忘记了什么是生前,什么是死後。人的生死就好像“物化”过程一样,普通人不知道,但真实就是如此。我们作为普通人,当以为事物将会变化的时候,又怎知事物事实上却不会变化呢?当以为事物将会不会变化的时候,又怎知事物事实上却已经变化了呢?我和你不过是如梦中之人,尚未醒觉啊!
我们的躯体形骸是有生灭的,但我们的真心本性却是不生不灭的(“无损心”丶“无情死”)。孟孙才是个觉悟了的人,之所以在丧礼上也跟着众人哭了几声,不过是随顺众人罢了。
人们在相称时总提到“我”,但你哪里想过这个所谓的“我”是否真是“我”?当你做梦的时候变成了鸟在天上高飞,或变成鱼在深渊里潜水,却根本不知道有个正在做梦的“我”。那现在正在说话的那个“我”,是在梦中的那个“我”?还是醒着的那个“我”?庄子这几句连问,和之前在《齐物论》里那个《梦蝶》的故事讲的是同一个问题,但《梦蝶》里还只是个问题,而在《大宗师》里显然已经有了答案。《大宗师》的最开始提到,只有真人才有真知,换句话说,只有得道归真之後,才算是真正的醒来,而在这之前,不过是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和知道在自己在梦里的区别罢了!
“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讲的是自然真实的感受是不由人的情绪所产生的,换句话说,人的主观情绪往往给我们带来虚妄的假象,让我们认假为真。能够看破此点,能安时处顺地对待一切事物包括自己的变化,那么就是进入到了“寥天一”的境界。“寥天一”是什么境界?真人境界。
《大宗师》里七个故事,有三个是说生死的,而且所占篇幅不小。三个故事虽然都是说生死,但是角度和境界层次都不一样。庄子花这么大力气来和大家讲生死,就是要告诉我们,生死是修真的大问题丶关键问题。看不破丶放不下,是不可能最终解脱所有束缚,逍遥自在的。
若是有酒,要敬我们所追求的自由,那么请先敬我们的死亡!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宽恕我的平凡, 驱散了迷惘~” — 《消愁》毛不易
【2018-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