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君说

明朝年间，一位女子怀抱宝箱怒沉寒江的身影，震撼了世人。

她就是明代小说中极为亮眼的人物——杜十娘。

十娘跳江背后，隐藏着难解的两性密码。

今天，让我们拨开层层迷雾，去寻找那没于惊涛骇浪中的真相。

故事的一半

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秋阳高照。

文学家宋懋澄，听朋友讲了一件曾经轰动一时的新闻。

新闻说的是一位妓女跟一位儒生从良之后，被儒生以千金转卖，愤而投江了。

这件事发生在去年冬天，如今时隔将近一年。

不过宋懋澄听到时，心中还是很震撼。

宋懋澄是明代四大藏书家之一，看过的故事不可胜数，听过的故事也装满了无数箩筐。

大多数故事听完后，他只是轻轻点头，微微一笑。

但这个故事，却让他沉默良久。

转卖？多么熟悉的字眼！

宋懋澄不由得想起那件事。

他很有才华，一直渴望在军队之中建功立业。

为此他漫游全国，结识了不少身居高位的武将，其中一位叫做刘中臣。

刘中臣对宋懋澄十分赏识，宋懋澄以为自己终于遇到了伯乐，似乎马上就要扬蹄千里。

然而，不多长时间，刘中臣突然吞吞吐吐地对宋懋澄说：

“有位将帅出一千两银子，让先生去做幕僚。先生愿意吗？”

宋懋澄万料不到，刘中臣竟会为了一千两银子，把自己转卖给某个将帅。

难道自己只是件物品吗？

盛怒之下，宋懋澄拂袖而去。

如今，他又听到了“转卖”一词。

宋懋澄反复咀嚼着这个故事，久久不忘。

秋天转眼过去，妓女葬身的江上如今正呼啸着阵阵寒风。

宋懋澄的《负情侬传》已经完成了半卷。

是的，他把那个女子写在了故事里。

这个女子名叫杜十娘，“管弦歌舞妙出一时”，与浙东李生往来已有几年。

李生渐渐拿不出钱来，自然遭到了鸨母的辱骂。

十娘受够了鸨母的势利，发誓要跟着李生从良。

鸨母说拿出三百两银子，爱去哪去哪。

杜十娘让李生去借，后来见李生实在是借不到，于是自己出了一百五十两。

李生的朋友们这才明白杜十娘是真心从良，便共同借给李生一百两。

杜十娘又拿出据说是从姐妹们那里借的五十两，加起来共是三百两。

于是，二人离开妓院，返回李生老家。

临行时，姐妹相送，赠钱赠物。至于具体多少，不得而知。

一路上，车马路费、饭食店钱，都是十娘出资。

李生眉开眼笑，不时与十娘海誓山盟。

故事写到了这里，戛然而止。

为何这个故事不再写下去了？

故事的另一半

那天夜里，宋懋澄写累了，吹熄了灯，朦胧睡去。

寒风吹开了纸页，那一页：

李生正与十娘手指白霜，发誓偕老白头；手指丹枫，发誓彼此赤诚。

忽然，李生身形隐去，只见十娘转喜为怒，厉声斥责宋懋澄：

“妾自恨不识人，羞令人间知有此事。

若郎君为妾传奇，妾将使君病作。”

宋懋澄悚然惊醒，夜色如墨，寒风似咽。

第二天，宋懋澄果然生病。

他放不下这个故事，几次想继续写下去，可每次都病得拿不了笔。

几十天的时间里，反反复复。

无奈，他只好把书稿扔在书箱里。

一扔就是七八年。

这年夏天，骄阳似火，一座客船缓缓行驶在运河之上。

客船上的宋懋澄望着水浪，想起了那个故事。

他急忙去书箱里翻检，竟然找到了那尚未完成的书稿。

他揪起一支笔，笔走龙蛇，快速地在纸页上写呀写。

故事里的女子，于是快速展开了新的人生旅程。

海誓山盟迅即消失，只听得瓜州月色中，女子低吟高唱，一片天籁之音。

谁也没有料到，江上还有一艘船，船上年轻的富商迷上了这绝音妙嗓。

天亮以后，富商单独邀请李生上岸饮酒。

席间，他先说女子水性杨花，说不定会害死李生，又说李生之父断不容妓女入门。

最后提出，他以千金买女子，让李生既赚了钱，又回了家，还免于被害。

李生对女子说了，女子一口应承。

只是在最后关头，女子一点一点把积攒的宝物从梳妆台中拿出，抛入江中。

李生后悔，抱着女子不让再扔，富商也急忙劝解。

女子猛然推开李生，照着富商就是一口唾沫，骂完二人之后，抱着妆台中最贵重的百宝箱沉入江中。

宋懋澄一气写完故事，在故事后面给女子写了一句话：

“传已成矣。它日过瓜州，幸勿作恶风浪相虐。

倘不见谅，渡江后必当复作。宁肯折笔同盲人乎？”

宋懋澄是个狠人。

他宁愿再生病，也要写故事，绝不可能像个盲人似的不拿笔、不写字。

他并没有再生病。

但是，几天后，女奴露桃不慎从船上落水而死。

多年以后，冯梦龙看到了这个故事，并把它扩充成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同样的故事，世人却读出了不同的味道。

背后的故事

宋懋澄念念不忘杜十娘的故事，终于写成《负情侬传》。

明是说杜十娘，实际上是说自己曾被刘中臣转卖的那段故事。

宋懋澄是儒士，杜十娘是佳人。

儒士可杀不可卖，佳人可死不可卖。

然而，宋懋澄敢讲故事，却不敢发出真实的感叹。

他只能这样感叹：

“噫！若女郎，亦何愧子政所称烈女哉！虽深闺之秀，其贞奚以加焉！”

宋懋澄赞叹杜十娘是个烈女，宁死不肯跟从富商。

杜十娘真是因为忠于李生而赴死的吗？

并不是，她推开李生的刹那，就已经和李生恩断义绝。

那么她到底为什么选择自毁？

冯梦龙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文后说：

“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

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

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

冯梦龙认为，杜十娘恨自己遇人不淑、识人不准，因而悔恨而死。

十娘有悔恨吗？当然有的。

《负情侬传》中，杜十娘因为不堪鸨母对李生和自己的辱骂，而发誓要跟从李生而去。

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杜十娘却早在李甲（即《负情侬传》中的李生）来之前，就有从良之心。

七年以来，她千辛万苦地攒下万金财富，小心翼翼地藏在被褥里和姐妹们那里。

多少人为她情迷意荡，倾家荡产，她不为所动。

她之所以钟情于李甲，是因为他“忠厚志诚”。

所以，李甲无钱，她忍了，因为她有。

李甲无能，她忍了，因为她有。

唯独李甲无情，她不能忍。

因为一个人的情，撑不起两个人的路。

然而李甲为何如此无情？或者说李甲真的那么无情吗？

李甲听了转卖杜十娘的主意之后，闷闷不乐。

杜十娘反复追问，李甲一再落泪。

李甲不爱十娘吗？

爱的，只不过爱的不是一个人，爱的是一件物品。

十娘于李甲，最多是一幅古画、一方宝砚。

爱是极爱的。

但是这样的爱，只考虑了自己的需要，并未顾及对方的尊严和感受。

唐代李冗在《独异志》中，讲过三国时期的曹彰用爱妾换马的故事：

魏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

彰曰：“予有美妾可换。惟君所选。”

马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

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用来换了一匹马。

在这个故事里，女人只是一个物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我待你如我，你却待我如物。

不平等的关系，终究会走向破碎。

被掩埋的故事

鸨母也罢，李甲也好，富商也好，都只把十娘当成物件。

她的一生，是被迫成为物件的一生。

教坊人员，本身无罪。

因为男性家属犯罪，她们作为附属物被官府没收了。

官府把她们充入教坊。

她们的音乐才能，是刻意培养出来的。

一是用来承应官府雅乐，二是用来招徕顾客。

行走官府是公差，伺候顾客是私财，但这私财大部分归了鸨母等人。

官府和鸨母不允许她们轻易从良，即使从良也只能做妾。

在郑玄笺注的《礼记》中，有这么一句话：

“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

一言以蔽之，妾是可以买卖的公物。

然而，即便是如此卑微的地位，对于杜十娘来说，也是难于登天。

所以十娘绝望了，自灭了。

杜十娘不算是一个弱女子。

她有智慧，有能力，有财富。

可她以为，她的一生，终究要靠婚姻来成全。

她固然看错了人，然而最重要的是，她错看了自己。

因为，除了婚姻，女人还有更多精彩。

“参差百态，乃是幸福本源。”

参考文献：

1.《九龠集》卷五《负情侬传》2.《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3.《独异志》4.《情史类略》5.《偏怜客序》6.《论杜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