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直美(谷崎润一郎曾说,“动物当中最美的是猫”,借助猫的视角看日本大作家)
谷崎润一郎曾说,“动物当中最美的是猫”,借助猫的视角看日本大作家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8期,原文标题《在日本与猫一起的日子以及文学》
文/毛丹青
旅日作家毛丹青
移居日本虽然已经有30多年了,但实际上与猫一起的日子大约是从20年前才开始的。这期间,日本出现了一个空前的养猫热,而且一直到今天,这个“热”仍然持续不降温,弄得猫与日本人之间似乎有了什么特殊的关系一样。根据《朝日新闻》(2017年12月22日)的报道,作为宠物的猫的数字已经超过了狗,全日本的猫有953万只,狗有892万条。这是日本宠物食品协会自1994年开始同类调查以来的第一次,换句话说,在日本,过去养狗的人要比养猫的人多。
阿熊是我在日本养过的一只猫,名字是我起的,享年15岁。日文的罗马字标音为“KUMA”。有一年,母亲从北京来探亲,听见我和妻子都叫它“KUMA”,开口就埋怨:“你们怎么管猫叫姑妈呢?”母亲是江苏人,平时的普通话就带口音,有时会把日文的发音听成家乡话。据说,日文起先的发音也叫吴音,指的就是现在的江浙一带。母亲的埋怨让我们哭笑不得。
毛丹青为阿熊画的插画
阿熊是一只黑猫,但肚子上的毛儿是纯白色的。它刚来的时候很小,躺在我的手掌上活像一块黑面包卷儿。猫是喜欢猫的邻居送来的,男主人开了一家面包房,太太是家庭主妇。送猫来的时候,男主人说:“我每天一大早就得出门,那天天上没有月亮,忽然看见地上有发白的光,一闪一闪的。走近一看,就是这只小黑猫,可它的肚子是发光的呀!”看得出来,邻居为了让我能留下这只猫,也许夸大了他所看见的发白的光,因为他们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十分喜欢猫的人。
跟我相比,妻子则是一个大猫迷,她小时候在北京就养猫,后来到了柏林继续养,而且每次从外面回来一遇见邻居,准保跟他们家的太太谈猫,竟然说得头头是道。比如,她们说曾经亲眼见过猫开会的情景,一群野猫围坐在公园里的一个角落,有月光,还有水声,猫跟猫之间会发出玄妙的叫声,十分幽静,并不像叫猫那么惨烈。我心里明白,即使我不留下这只猫,妻子也会从别的地方带回猫来的。于是,我答应收留这只猫,而且名字必须由我起,于是阿熊就进驻到了我家,变成了一口“人”。阿熊脾气很好,从来不挠墙,也不往高处蹿,给它玩买回来的猫玩具,它从来都不屑一顾。相反的,类似酒瓶子的盖儿啦、纸箱两侧的拉手窟窿啦,阿熊都喜欢往上扑,而且十分投入,有时都很忘我。最有趣的是它看我的方式,往往不是直接看,而是站到一面大镜子的前面,透过镜子把眼光投射过来。它的神态挺魔幻,有时也很像一位思想者。而且,无论什么季节,只要阿熊处于我的视野范围之内,它永远都是这样看我的。
其实,在我住的附近还有很多流浪猫,同时也有一些家庭主妇定期给它们喂食。日本的住宅区一般都有宠物委员会,凡是养宠物的人都有义务参加,无论是猫,还是狗,或者是别的什么,大家每年凑份子交一定数额的钱,然后由每年一选的这个委员会组织活动。比如:养猫的可以一起去宠物咖啡店,养狗的可以一起外出散步,而且还定期举办影展,我家的阿熊就得过大奖,因为它喜欢戴帽子,这个十分特别。阿熊是公猫,去势花了4万日元,大约2600元人民币。猫粮吃固定的,2公斤大约1000日元,大约68元人民币。
我对猫的观察是后来逐渐才发现它神奇的地方的,比如:不献媚不忠诚,为我是尊,独立的品行十分明显。关键是优哉游哉,不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这个有很大的魅力。难怪有人说“政治家养狗的人多,而艺术家养猫的人多”,这个不知道是人的性格所定,还是人的职业所定,听起来多少有点儿通灵的感觉,人与动物之间的那种通灵。
阿熊的故事很多,它生前带给我们许多快乐。其实,我将来为它写本书的心思都有。它在家不爬高,不挠墙,比我和妻子谁都爱护家具,因为我与它一起的时候,大都是一整天从事文字工作,大部分时间坐在电脑前打字,打日文,也打中文。每回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它都会跳到窗边趴下,看我看累了就睡过去了。可有趣的是当我也打起瞌睡时,头稍微往下垂一点儿,阿熊马上会尖叫一声,犀利的目光把我紧紧盯住,好像在说:“谁叫你偷懒了呀!”这事儿特绝,而且往往是我用日文写作的时候它的监督意识出奇地高涨,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有了它的尖叫,我发觉自己的日文就能写得顺,是非常顺的那种顺!另外,有时我喜欢乱读书,而这时的家猫阿熊见我读书总是探头探脑,似乎很想知道我读的什么,或者是不读什么。阳台上有时会飞来海鸥,飞来麻雀,飞来鸽子,但它一概不往天上看,一个劲儿盯着我手上的书不放。阿熊的目光是我乱读的动力。读书为我,同时也为猫。乱读书的日子有猫好。绝对的!
日本大作家夏目漱石最著名的小说叫《我是猫》,一开场他是这么写的:“咱家是猫。还没搞定名字。打哪儿出生?压根儿就搞不清!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在一块阴湿的地方咪咪直叫。在那儿,咱家第一次看见了人,而且后来听说,那人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穷学生,属于人类中最残暴的种族。据说他常常逮住咱们炖肉吃。”
这部短篇是夏目漱石于1905年发表的,他一直认为《我是猫》是步入文坛的奠基之作,而且不仅如此,包括他自己养的一只没有名字的猫也成为了改善夏目家经济状况的福气猫!不过,查询《夏目漱石全集》,竟然找不到他特别喜欢这只猫的文字记载,至今为止能够得知的只是他的猫死于1908年的秋天,享年5岁的样子。从文学作品上看,夏目漱石似乎不愿把真实的猫弄成一个模特,有碍他对猫的自由想象,所以有关他的猫临终前后的事儿,写到了一篇叫《猫之墓》的随笔里,淡淡地描写令人无法判断他对猫的真实感情,而且乍一读,还觉得他对猫无所谓,甚至有些冷酷。据说,猫死的那天,他亲笔写了《死亡通知》发给亲朋好友,一方面说明这只猫是病死的,另一方面说自己正埋头写长篇小说《三四郎》,无暇顾及猫的后事云云。
日本文坛上还有两位大作家喜欢猫,一个是谷崎润一郎,另一个是三岛由纪夫。查看一下他们之所以喜欢猫的缘由,似乎跟夏目漱石有些相仿,另外加上他们纯粹地喜欢猫的外形。
谷崎润一郎一生都折腾,先后搬家30多回,无论搬到哪儿,身边总有猫的影子,其间他发表了短篇小说《春琴抄》、长篇小说《细雪》,这些作品已经成为日本文学的经典。之于他对猫的态度如何?用他自己的话说:“动物当中最美的是猫,眼睛美,鼻子更美!”晚年的谷崎由于健康上的理由不能跟猫直接接触,但他毕生最溺爱波斯猫,所以把其中一只猫做成了生物标本,一直放在他能看见的地方。
(插图:周南平蛤)
三岛由纪夫溺爱猫的事儿并非家喻户晓,因为他比夏目漱石还绝,几乎从不在文学作品中描写猫的美丽和可爱,而且养猫只限定在单身的年代。大约30岁的时候,三岛在书斋里专门打了一个门洞,为了让猫方便。不过,研究三岛文学的人大约都知道,他晚期有一篇小说,其中描写了一个少年狂杀猫的场面,血淋淋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其实,三岛由纪夫婚后不养猫的最大理由是瑶子夫人不喜欢猫,有一回门外的野猫敲窗户,三岛顺手喂给它熏鱼条。后来日子长了,为了不让夫人发现,三岛悄悄地把熏鱼条藏到了书桌的抽屉里。不过,终于有一天,三岛偷喂野猫的事儿被夫人发现了,顿时大发雷霆!结果,逼得三岛本人只能外出看猫,一副可怜的模样,别无选择。
日本大作家溺爱猫很多源于一种跟现实当中的矛盾,换句话说,他们往往写出跟现实中的真猫截然相反的形象,三岛由纪夫的例子最典型!猫之于日本社会也许是一个变形的照射,从中能给人以治愈,甚至包括静心的状态。
谷崎润一郎写过短篇小说《猫与庄造和两个女人》,庄造是主角,同时也是配角,爱猫胜过自己的妻子与情人。为了获取其心,后来变成前后任妻子的两人展开了一场迎猫与逐猫的厮杀。其实,对庄造来说,猫就是女人,而且他十分乐于变成她的奴隶,心甘情愿。其实,现实当中的猫,无论是哪只猫都不可能变成主人的奴隶,因为宠物中没有比猫更随心所欲的家伙了。日本评论界认为,谷崎文学的基调是受虐狂,而他之所以如此则完全得自于现实中他所喜欢的猫,因为他的那些猫往往会变换成另外一个叙述逻辑出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之中,类似猫不可能当人的奴隶,但人却可以当猫的奴隶之类。
谈论日本大作家可以借助猫的眼睛,也许有所发现,尤其对这些已故作家,看他们的人生比较清晰,套路也容易理顺,但如果同样的谈论遇上在世的大作家的话,估计谁也说不清楚了。
世界最畅销的大作家村上春树溺爱两只家猫,但这种溺爱跟他的小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这恐怕是很难搞定的事儿!
我在家乱读书时,身边老有一只不乱的家猫阿熊。如今,阿熊离世已经5年了,当时的悲痛至今不忘,我们去了寺院为它诵经,合掌祈愿。现在回想起来,我曾经写过一段拟人的文字,当时的阿熊还是很健康的,可每回重读这一段时总会让我觉得阿熊还活着。专此,收录如下,阿熊对我如实说:
1.我最多活20年,跟你比短得多,你大概能活100年,我才是你的五分之一,所以你别老不理我!
2.我全身都是黑毛,但胸前有两块白毛儿,圆圆的,不是胸罩,别胡思乱想哦。
3.写文章的时候,别一写不好就用手倒腾我,你写文章管我屁事儿!
4.你有时间看电视的话,也花点儿时间跟我说说,别那么吝啬,至于说什么,我不在意!
5.我有一回挠墙惹你生了气,你打了我的头,吓了我一跳。现在让我正式警告你,家里禁止施暴,如果你再打我,我就咬你的骨头!我说到做到。
6.我有一回得了重病,一个星期什么也吃不下,那时我看见了你的眼泪,但愿那不是假的吧。如果是假的也没关系,因为我的眼泪都是假的,算我们打个平手!
7.早晚有一天,我是会衰老的,那个时候,请你抚摸我,哪怕我停止了呼吸,你也要抚摸我,一直抚摸到我的身体冷下来为止。
8.冬天快过去了,樱花又要开了。祝你永远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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